台下的师生们有些是在岛内开垦的庄户子弟,并不知道海上这些消息,听着王文龙的介绍颇为惊讶;有些则是海商家族出身,神色愤慨,显然也听过家中长辈说起荷兰人蛮横的情形。
王文龙道:“荷兰人已将台湾视为下一个殖民目标,并且准备和西班牙人一起争夺台湾,两国都试图将台湾纳为他们的囊中之物。”
“诸位先生,诸位朋友,那西班牙人口不过千万,荷兰更只是个人口百万的蕞尔小国,其人口数量比不得我大明一个大藩州府,却纷纷将我大明海外一岛当做他们争夺的对象。而我煌煌大明的力量居然被他们视若无物,而朝廷亦对此几乎不闻不问,此真为耻辱也!如今守岛之希望只在我辈了,我们福建商人的资金投入与岛上恐不下百万两银子,多少商户的身家,多少农民的耕牛,多少家族子弟的性命都投入于此。”
最后,王文龙大声疾呼:“千年交流,百年贸易,数十年的生聚开拓,才有如今台湾岛上的繁荣局面,朝廷不管,我们福建人就自己为自己争取利益,绝不能使得如此多的投入都被异族摘了果子!”
王文龙的演讲气势磅礴,内容还是他和李家黄家所说的那一套,一再强调荷兰人和西班牙人想要垄断东亚的贸易,福建商人如果不想在别人手下吃残羹冷炙,就必须大力经营台湾岛,大力发展自己的力量。
王文龙知道用圣杯故事转移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视线不可能有太久的效果,荷兰东印度公司终究会将力量转回到福建海面。
他所说的这些话现在或许还有些超前,但再等几年在场众人都会明白。
对于荷兰人入侵台湾窥伺福建沿海的事情,朝廷和福建官方的反应或许有些迟钝,但并不代表整个大明上下都是这样。
历史上荷兰人在十几年后入侵澎湖才引得当时的福建巡抚派兵去清剿,可早在荷兰人于澎湖岛窥伺之前,他们在台湾的活动就已经引得大量海外商人关注。
其中最主要的就是福建的海主们,李旦、刘香、诸彩佬、颜思齐这些在明末历史中有名的福建海上势力都有留下和荷兰人争夺航线的记载。
他们利用自己的武装积极的和荷兰人对抗,试图夺回原本属于明人所控制的航线。
包括郑芝龙依靠荷兰人崛起以后也很快转为与荷兰人亦敌亦友的关系,先是通过垄断荷兰人手下的船旗,从荷兰人手上实质夺回了福建到日本航线的控制权,到郑成功时代,更是直接把荷兰人从台湾赶跑。
还有许多福建的文人,他们顶着荷兰人对他们的敌视,渡海来到台湾,深入台湾的乡土各地去考察风俗民情,这些记载对后来郑成功收复台湾以及后续的台湾治理,提供了极大便利,也使得许多台湾的世家大族还能感受到明人在台湾拥有实质的影响力。
历史上华人对于海外利益的探索其实早在万历前就已经开始了,不只是福建海主大力的开发台湾岛,还有那些一批批出海前往东南亚定居贸易的华商、游荡在东南沿海群岛之间讨生活的海盗们,更有终身不履土地的疍民,这些人全都是依靠大海才得以生存,形形色色的人物,一起构成了一个依靠着大海而繁荣的华人群体。
只不过这个群体的力量在明末的乱世之中,并没有得到足够的发掘。
强盛之时,光是刘香手下就有上千条船,裹挟着上万男女。
船队中的人物并不全都是海盗,而是包括了大量疍民、渔民、商人、工匠甚至是妓女、失意的读书人,他们在沿海占据小块岛屿和根据地,通过船只如蜂群一般的往来,简直是一座移动的海上城市。
这样的海洋人口规模是此时欧洲任何国家都无法相比的,就凭刘香这上万人的海盗团队,哪怕打不过欧洲殖民者的正规军,也能轻而易举的在东海洋面上占据一个岛屿,发展成自己的殖民地。
但历史上他却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在和其他势力争夺东亚航线的过程中一点点被消耗清缴掉。
此时的华人海上势力是一个极富破坏力,也极有发展前景的群体。
王文龙现在在海商之中有巨大的名声,他完全可以利用这样的名声,不断的呼吁宣传海商们对外开拓,这种举动看似只是在重复着陈词滥调,但却蕴藏着极大的希望,十个人中只要有一个听进去了,那么大明走向海洋的希望就要大上一些。
唤起被压抑禁锢多年的开拓精神,调动起他们征服大洋的野心,这是一个大时代到达之前必须有人去做的事情。
对于王文龙的演讲,台湾的学生们反应并不算热烈,虽然大家也震惊于王文龙对于未来的判断,但是对于荷兰人、西班牙人入侵台湾的情形还没有足够的预期,对于台湾被异族夺走的说法,也没有太大反应。
主要原因是东藩书院的学生们大多是屯垦百姓的后代,只有一些商人子弟才知道航海有多少利益,和航线被欧洲人控制之后大明的商户会陷于怎样的处境,而对于屯垦百姓来说,他们只关心自己的土地能不能进一步扩张,甚至宁愿福建商人多投一点钱来帮助他们屯垦,而不是投钱去造船。
对于这时的台湾百姓来说,,希望朝廷不阻止他们海外开拓就是台湾商民的最大公约数,至于要把台湾建立成对外开拓的桥头堡,得到他们看见了欧洲人控制航线能挣多少钱之后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所以当天傍晚会讲结束,张子明和东藩书院的师生们请王文龙去赴宴时,宴会全程都没有人讲起防范荷兰人之事。
陈耀漳举杯敬了王文龙之后问:“听说建阳先生在大员港筹措了一家欧式造船厂?”
张子明在一旁介绍说:“淡水陈家不光是本岛有名的读书世家,还经营着木料生意,他们和北部的土人常往来,有获得木材的渠道,建阳先生若有需求,想来陈家一定会鼎力相助。”
“那就拜托陈小友了,等造船厂开办起来,少不得要从北部买些木材。”王文龙也举杯回敬。
陈耀漳连忙笑道:“这是应有之义,建阳先生心系海商开办造船厂,小子颇感佩服,这杯酒小子干了,建阳先生自便。”
“来。”王文龙抿了一口,陈耀漳则将满杯的黄酒一口气干下。
大龙垌陈家作为淡水一带的早期移民,此时同样控制着一个小镇规模的定居点,一代看吃,二代看穿,三代四代看文章,早年移民台湾时陈家还只是一群普通的农户,到了陈耀漳的父亲这一代就已经识字,陈耀漳的伯父一辈,许多人都成为商号老板和医生,而到了陈耀漳这一代更是开始经营科举事业,历史上到了明末清初,陈家就将出现第一个举人,在家族院子中竖起整个台湾岛上第一根“举人杆”。
张子明突然说道:“建阳先生出版过许多图书,又发明蜡版印刷法风行于世,早年还管过府台的塘报房,不知能否帮我们东藩书院提一些意见?”
“什么意见?”王文龙问。
“事情乃是如此,”张子明解释说道:“台湾岛上书籍不易得,如今所用之书都要从福建购买,书籍渡海往往受潮发霉,价格甚至翻上五倍,以至于许多学生到了开蒙的年纪家中却无钱供他们读书。我们东藩书院打算建一个印书作坊,以供附近的学子,读书所用。”
印刷业作为咨询服务业的重要组成部分,只要有人口聚集之处就必然出现,历史上台湾岛上的汉人最早都是屯垦民,就连郑成功也只把台湾岛当成自己的粮食供应基地以及工业基地来设计,岛上生活的都是些农民和工匠,没有多少阅读需求,以至于台湾岛上的印刷业要到清代才开始。
但在这个时空,大量的商人一开始就投入了台湾岛的开发,三一教这个以儒家经典为基础的宗教来到台湾岛上更是直接拉动了台湾岛上百姓对于印刷品的需求,台湾岛缺少印刷业的问题也就逐渐显现。
张子明能够想到自己建立印刷租房这个想法,可见他还颇有经营头脑。
王文龙思索一番,反问道:“印刷作坊有两种模式,一种是官府的塘报房方式,投入少,但是几乎不可能盈利,而且未来想要扩张印刷,规模更是困难。好处是几个月准备就能开工。另一种则类似建阳的书坊,那就要购买版权,对外贩售图书,这种模式前期投入较多,但如若发展了起来日后就能自负盈亏,而且能随着市场的扩大自己扩张规模。不知东藩书院想要做的是哪一种印刷作坊?”
“还是建阳书坊的模式吧,”张子明回答道:“我们能招到的工匠全都是书坊中出来的,若是拉他们去做塘报房的刻工,只怕他们都不来干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