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空拿着大氅,再次去了斩血塔十层。
斩颜依旧懒散地倚在红木方桌后,眼皮打着架。
见到斩空,她微微扬起下巴:
“放这儿就行,以后需要的时候再来拿。”
斩空把大氅放在了桌上,没有表情地回答:
“不会再需要了。”
斩颜这才掀起了眼皮。
她看着斩空重新归于沉寂的双眼,轻笑了一声:
“这是怎么了?一副丢了魂的样子。”
斩空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斩颜皱紧了眉头,终于出声喊住了斩空:
“欸,有空吗?一起去后山喝一壶?”
斩空顿住了脚步。
这个过于聪明的女人是看出了什么吗?
偏偏是她。
斩颜对于斩空来说,只是同属于一个组织的同僚。
可“颜昨袖”对于“方寻归”来说,却无法被忽视。
这是他欠的债,他永远没法还。
许久,方寻归侧过身,低声说:
“好。”
……
丑时,斩月山悬崖。
身着夜行衣的方寻归,一袭绛红长裙的颜昨袖,两壶上好的花雕酒。
相顾无言。
颜昨袖打破了沉默:
“是因为那个小绣娘?”
方寻归冷声反驳:“她不是绣娘,她……”
“停,别告诉我更多。”
颜昨袖明明轻笑着,眉头却是紧锁。
她无奈地说:
“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所以根本没意识到,在斩月山上很多话是不能说出口的,对吧?别告诉我更多关于她的事情,也别告诉任何人。”
方寻归重归沉默。
没错,是他太疏忽大意。昨夜先是明晃晃地穿着一身被缝补好的夜行衣回山,又多次没听懂颜昨袖的言外之意。
“多谢。”
方寻归干巴巴地对颜昨袖说。
颜昨袖笑着举起酒壶,仰头喝了一口。
她一向妩媚带着倦意的双眼被酒液浸染上了神采,在月色下显得明亮了许多。
方寻归只能坐在一旁,遥望着月色。
一壶酒喝尽,颜昨袖才开口:
“你是怎么想的呢?”
方寻归转过头看着她,没回答。
颜昨袖自顾自地剖析着:
“忍不住动了心,结果比幸福更先感受到的是惊慌和畏惧,因为觉得自己不配,配不上她,也配不上爱。最后还没等自己彻底爱上她,就直接一股脑地把所有情绪全都倒掉,就当一切都没发生。”
她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方寻归:
“你是这个想法吧?”
方寻归闭上了眼,握紧了拳头。
颜昨袖轻笑了一声,重新转了回去:
“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吧,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没有半点作用。”
“为什么没用?”
方寻归终于哑声开口。
颜昨袖故作思索,而后笑着回答:
“像我们这种人,缺爱又怕爱,矛盾得很。突然感受到了被温暖包裹的感觉,哪怕那温暖不是专属于自己的,也会不由自主地沉溺下去,就算知道那是剧毒也甘之如饴,放不下也忘不掉,你猜,最后会怎么样?”
她大笑着,把空酒壶扔到了一边。
颜昨袖的话只说了一半,就沉默下去。
方寻归别过了头。
他知道颜昨袖哭了。
又是一段沉默后,颜昨袖轻声说:
“九年了,你也是人,你也有情感,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逼成一块寒冰?”
方寻归淡淡地回答:
“我不需要。”
这样说着,指甲却狠狠嵌进了掌心的肉里。
颜昨袖摇头,直截了当地撕破了方寻归的谎言:
“因为你在恨自己。没必要,你没必要如此不放过自己,明明九年前的一切都与你无关……”
“那你呢?”
方寻归突然转了过来,盯着故作洒脱的颜昨袖:
“你放过自己了吗?”
颜昨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方寻归的语气已经称得上逼问了:
“九年了,方云漠这个名字,你忘得掉吗?”
那个名字被再次提及的瞬间,颜昨袖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她睫毛颤抖,挡住眼眶中的水光。
许久,她才强行挤出了一丝笑意回答:
“你一点都不像他,你太会往人心上捅刀子了。”
方寻归心中一阵酸涩的懊悔,他想出言补救,却明白此时说什么都没有用。
颜昨袖笑着摇头,任由眼角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她轻声开口:
“云漠总是说,你是个倔孩子,从来不肯流泪、不肯喊疼,他说你比他更适合当个杀手,虽然他一点也不想让你走上这条路。”
方寻归只是沉默地听着。
颜昨袖的声音被往事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纱:
“他说自己签过血契,至少给阁主卖命到二十五岁才能功成身退。到那时候,他就带着你一起下山,在朔春湖畔开一家小酒馆。”
方寻归的喉咙中像是被哽住了一团柳絮,惹得他没来由地想要作呕。
最好呕到泪流满面才好,这样没人会深究他会流泪这件事。
眼前这个妖冶到靡丽的女人,九年前也只是朔春湖畔正值韶华的少女。
颜昨袖像是喝醉了一般,脸颊泛起酡红:
“他那年二十四岁。寻归,你明年也要二十四岁了……”
尾音颤抖破碎,颜昨袖将自己蜷缩在树下,哭着笑着,却再说不出一句话。
方寻归只能仰起头,将手中整壶烈酒囫囵灌下喉咙。
空酒壶被随意掷到一边,方寻归哑声开口:
“我会给他报仇。”
颜昨袖只是笑着摇头:
“当年的事,谁能说得清楚呢。你要找谁报仇?报仇又有什么用?”
她静静地望着方寻归,眼神温柔:
“寻归,明年你的血契就结束了。往事不可追,向前走吧。你和我们不一样,你还有资格走出斩月山。”
方寻归闭上眼,轻笑了一声,攥住了腰间刻着“斩空”二字的玉牌。
他放纵自己,最后一次在脑海中描摹那张清冷如月光的容颜。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颜昨袖在方寻归那双深邃的眼中能看到的,只剩下苦涩和厌恶。
方寻归面无表情地说:
“一把只会杀人的刀,谈什么资格。”
寅时,天光乍破之前最是昏暗。
就连月色都不愿驻足的浓稠夜色,才是他这种人的归宿。
回到斩空的住所,把那件被精心缝补过的衣服从上锁的箱子中取出。
将它点燃,直至夜行衣上被精心缝补的痕迹连带着那些永远洗不净的血污一同燃烧。
斩空望着火苗中逐渐扭曲的布料出神,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贴近心口的隔层里取出一张药方,掷进火中。
布料与墨痕一并化为灰烬。
取来钱袋,放上五百两银子,换上夜行衣。
斩空最后一次踏足荒院。
这次,迎接他的却不是月予忆。
他瞳孔骤缩,心脏传来陌生的刺痛感。
院中沉寂无声。
月色下,枯叶中,他只见到了一件破败的染血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