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五章 人性光明

严绍庭郑重地说道:“这个秘密其实也很简单。我父亲告诉我,梅龙镇的事儿,他后来一直在暗查。

结果被他查到一个大秘密,萧万年确实是大同城里的酒商,但他和龙凤店的关系,却并非仅仅是给龙凤店送酒。

萧万年有个妹子,他当初经常带着妹子去梅龙镇送酒,和龙凤店的兄妹俩关系亲近,日久生情。

萧万年就娶了龙凤店里的妹妹,而他的妹妹,则嫁给了龙凤店的哥哥。

所以,萧万年的娘子,其实就是龙凤店里的妹妹,而这一点,陆伯伯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

但父亲告诉我,不管陆伯伯知道不知道,他都一定不希望别人知道,更不希望这件事情传开。”

陆绎全身一颤,看向陆炳,陆炳面色平静如水,就像早已有所准备一样。

那一刻,陆绎确信,父亲其实知道这件事!

但正如严绍庭所说,不管父亲知道不知道这件事,这件事仍然是巨大的威慑。

陆绎知道龙凤店里兄妹的身份,他们是武宗的子女。

如果严绍庭说的是真的,那么萧万年就是武宗的女婿,而萧风,就是武宗的外孙!

如果万岁知道了这件事,他会有什么反应?他和萧风之间还能维持现在的感情和信任吗?

更关键的是,万岁是让父亲去杀死龙凤店的兄妹,可父亲却把武宗的女儿和女婿带回了京城!

就算当初父亲并不知情,可看父亲刚才的反应,他后面也一定知道了。

想想也是,严世藩都能密查出来的事儿,以父亲的能力和地位,绝没有可能反而查不出来!

父亲这些年来,竟然一直背负着这样一个巨大的秘密,却没有任何人能帮他分担!他该有多累啊。

陆绎不由自主的挺起了胸膛。这个秘密,对陆家确实是个极大的威胁,但既然知道了威胁是什么,总比不知道要好太多了。

从今天起,自己要帮助父亲一起谋划,让这个秘密变成一个永远无法证实,甚至都不能让人相信的谎言。

陆炳柔声问道:“绍庭,你父亲告诉过你,龙凤店的兄妹是什么人吗?”

严绍庭摇摇头:“父亲说,他不但没告诉我,甚至都没告诉过任何人。他安排的人,也只知道我上面说的这些话而已。

好像父亲认为,只要把萧万年的娘子是龙凤店中的妹妹这件事传扬出去,就足以对陆伯伯造成伤害。”

陆炳点点头,严世藩确实聪明,他把武器交给了别人,但别人却也不知道这武器是什么,也不知道能给陆炳带来多大的伤害。

这武器只对陆炳有用,而且只有万岁听见了这件事,才会对陆炳起到伤害,这正是这种威慑性武器的最佳用法。

陆炳长长地松了口气,就像身上一直背着的千斤重担,卸下了五百斤一样。

他两手搭在严绍庭的肩膀上,弯下身子,与严绍庭目光相对,眼神真诚而严肃。

“孩子,我用陆家的一门荣辱向你保证,只要你不负陆家,陆家绝不会负你。

当日我曾答应你父亲,在不危害陆家的情况下,尽力照顾你。自今日起,这交易不存在了。”

陆绎一愣,看向父亲,严绍庭也茫然不解,心里忐忑。

“自今日起,你就是陆家人。不管对陆家是否有危害,我都会尽力保护你,就像保护陆绎一样。

你有你父亲的聪明,但有你母亲的善良,我女儿是有福之人。

回去吧,好好睡觉吧。从今天起,你不需要再揣测陆府的任何人,我们都是你的家人。”

严绍庭的泪水滑过脸颊,他毕竟只是个十岁的孩子,这次决定他命运的赌博,他赌赢了。

他不是用他的心机在赌,也不是用他的聪慧在赌,因为在这方面,他即使长大后,也永远比不过陆炳。

他是用他的善良在赌陆炳的善良,用他的人性在赌陆炳的人性,这是他的直觉,也是他的天赋。

人类的幼崽为什么要生得那么可爱?是为了唤起同类的人性和善良,这是一种天赋。

而有些人的天赋,就是对别人的人性和善良程度更敏感,判断更准确。

严世藩不但没有这样的天赋,他还从骨子里唾弃和嘲笑别人的人性和善良。

所以尽管他是极其聪明的人,但在遇到更聪明的对手时,他必然会输得一败涂地,毫无生机。

而远远没有他聪明的儿子,却用自己的天赋放手一搏,为自己赢得了美好的未来。

所以天赋无所谓高低,只看你用在什么时候,用在什么地方,用在什么人的身上,三者缺一不可。

比如老道的鸡贼天赋,此时就用在了萧风的身上,让萧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能给死人测字。

在萧风带着巧巧和张云清去入世观还火枪的时候,老拐偷偷地塞给萧风一张纸条。

“这是院长离开前留下的,他当时告诉我,如果观主你回来后被抓起来了,那这纸条就烧掉。

如果这案子破了,观主你不受牵连,立功封赏,那么就让我找机会把纸条交给你。

院长说,万一有锦衣卫查到入世观,搜到这张纸条也不要紧,反正除了你之外,这世上没人能看懂是什么意思。”

萧风一愣,什么纸条这么神奇,只有自己能看懂,难道自己和老道这么心有灵犀的吗?

当萧风接过纸条后,才恍然大悟,同时也对老道的狡猾深深的赞叹。

纸条上只有一句话和一个字:“我想测给你留的东西藏在何处。”

这句话的后面,是一个“遺”字。(“遗”的繁体字。)

凭着这张纸条,别人既不可能知道留下的是什么,也不可能找到藏在了什么地方。只有萧风能通过测字找到。

而且更妙的是,如果别人拿着这张纸条逼着萧风测,萧风可以告诉他,测不了,因为东西与你无关。

这是老道的字,是老道要求萧风测,才能测。但最终解释权,仍然在萧风手里,萧风可以胡说八道,别人照样也找不到。

就是真被逼得狠了,老道留下的东西太多了,萧风都知道在哪里,可以随便说出一样来搪塞。

而老道真正留给萧风的东西,只有萧风才能测出来。所以这纸条堪称是无解阳谋,安全到了极点。

萧风默默的看着纸条,最后冲老拐笑了笑,带着张云清和巧巧转身离去。

老拐也没多问,因为他知道老道给萧风留下的东西,想来也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

把张云清和巧巧送回城,萧风转身折返,在城外溜达很久,确认没人跟踪后,终于走到了废弃的善堂。

“‘遺’有‘废弃’之意,与你有关的废弃之地,最可能的就是这个善堂了。听说你还在这里躲了一阵子。”

萧风走进善堂,嘴里喃喃自语,就像在跟老道说话一样。他脚步不停,越过院落,直接走到最中间的饭堂。

“‘遺’字上面是个‘中’字,东西应该藏在善堂的中央位置,那就是这个饭堂了吧。”

饭堂是整个善堂中最整洁气派的地方了,地上铺着的青砖虽然很多已经碎裂,但仍然比其他地方的泥土地好很多。

“‘遺’字中间为‘頁’字形,你留给我的东西,既然是与‘頁’有关,应该是一封书信吧。”

萧风走进饭堂,在窗户前站定,发现正对着窗户的一排砖因为经常走,比其他地方的砖更平整光滑些。

原来窗户的对面有个大桌子,大桌子原来是老拐给孩子们打饭分包子的地方。

萧风的眼前出现了那些小豆子们在这排砖上排着队,等着打饭分包子的样子。

那时老道一定会靠在窗户上,满脸笑容地看着吧。

“‘遺’字中间为‘目’字,‘目’有‘孔’之意,饭堂之‘目’,应该就是窗户吧。

‘遺’字左下方为‘辶’,此部称为‘走之’,那对应的应该就是这排孩子们常走的砖路吧。”

然后萧风迈步往前走,走到第八步的时候停下了。

“‘目’下为‘八’,应该就是这第八块砖下了吧。”

萧风伸出五指,微一用力,将手指插入砖缝中,将深深陷入泥土内的青砖挖了起来。

地下什么也没有,萧风没有觉得意外,他继续往下挖,果然,在更深一点的泥土中,埋着一封用油纸包着的信。

萧风抖落泥土,撕开油纸,里面的纸还是受了些潮气,但时间尚短,字迹还都能看清楚。

“萧风如面:这次我就不喊你大人了,反正你看见这封信时,我也该死了。何况这封信,你也未必看得见。

今天是我躲在善堂的第三天了,锦衣卫来查过,但我假装来过又走了,他们就不会再来查了。

有一件我一直犹豫要不要告诉你的事,因为你知道了,对你没好处。但不告诉你,我又觉得遗憾。

如果我不用死,这件事可能暂时还不会告诉你。但我要死了,那就写下来吧,你能不能看见,全凭天意。

若是你被抓了,老拐就不会把纸条交给你。若是你来晚几天,这信在泥土里也就烂掉了。

所以如果你现在正在看这封信,那就说明老天让我把这事儿告诉你,是福是祸,与我无关。

你父亲萧万年,其实不是死在征召秀女之事上。他杀死知县,对抗严党的事儿,陆炳完全扛得住。

即使你父亲因此丢官免职,以陆炳的能力,也一样能把你家照顾得很好,而严家也不敢就因此和陆炳翻脸。

真正让你父亲难以翻身,郁郁而终的,其实是夏言的案子。没错,就是我大哥,连累了你父亲。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何你父亲会帮我大哥。但他确实出手了,就在夏言被人群起而攻,岌岌可危之时。

所有人都躲得远远的,曾经威风八面的当朝首辅,竟然成了待宰的羔羊,只有我这个不争气的弟弟能偷偷帮点忙。

可这时候你父亲却暗中帮夏言做了很多事,尽管他的身份已经是个平民百姓了。

你父亲利用他在锦衣卫中曾经的人脉,为夏言搜集了很多有利的证据,他还曾亲自出京去帮夏言联络过外地官员。

在此过程中,他曾与严世藩的手下厮杀过,也曾与其他的锦衣卫冲突过。虽然陆炳替他隐瞒,但万岁应该还是知道了。

所以夏言获罪后,陆炳就再也没有照顾过萧万年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严党直接下手杀人。

我想,既然万岁那么恨我大哥,那对于帮他的人一定也会恨屋及乌,所以不准陆炳再照顾你家里。

你父亲在帮夏言的过程中,也受了很多伤,缺医少药,得不到很好的治疗,自然活不了多久。

我想告诉你的是,其实从万岁的角度看,他已经很仁慈了,很照顾陆炳的面子了,否则他会直接下令杀了萧万年的。

所以你也不用因此而记恨万岁,他是皇帝,跟皇帝是没法讲理的。何况你记恨他,对你也没好处。

我也不知道为何想把这件事告诉你,大概就是想对你说声谢谢,替我大哥和我一起道谢。

夏家兄弟并无恩惠于萧家,却得到萧家两代人的帮助。谢谢你父亲,谢谢你,谢谢你全家。”

萧风捏紧了手中的信,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只是再次环顾这个善堂。

他想起来了,老道说的那段时间,已经丢官的萧万年,忽然之间变得忙碌起来了。

他东奔西跑,也不知道忙些什么,反正肯定是不挣钱的事儿,因为他一分钱也没拿回来过。

就是从那时开始,家里变得越来越穷,巧娘没日没夜地织布,才能供得上一家人吃饭。

萧万年啊,你自己都穷得吃不上饭了,为啥还要去管夏言的闲事儿呢?那么多人都不管,你为啥要管啊?

以你和陆炳的交情,陆炳难道没告诉你,夏言不是严党要动他,而是万岁要动他吗?

你对抗严党,还有陆炳能帮你。你对抗万岁,那不是螳臂当车,死路一条吗?

萧风恍惚中仿佛又看见了满脸胡子的萧万年,他那高大健壮的身子里,似乎满是难凉的热血。

这是因为萧家人的血脉吗?不对,看看我芹哥就知道了,萧家人也不是都这样的,得分人。

一个人的一生,能隐藏多少秘密啊。这偌大的京城中,每个人似乎都深藏着秘密。

这些秘密加起来,才更像是真正的世界,而不是热闹繁华的街头,富丽堂皇的宫殿,醉生梦死的青楼。

那些都是世界的阳面,而秘密组成的世界,是世界的阴面。阴阳相生相克,组成了一个完整的世界。

可当一个世界的阴面太大了,大到阳面已经越来越小时,这个世界就失衡了,就会崩溃。

所以当世界慢慢向黑暗滑落的时候,必须有人要站出来。

哪怕脚跨阴阳,哪怕逆水冰寒,也要举起双手,托起光明,驱散黑暗。

萧风回到府里时,意外地看见了一个不应该出现的客人。

火姑娘,正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拉着燕娘哭诉,燕娘搂着她的肩膀,也是满脸泪水。

其余女人们虽然没有那么激动,但也都陪着抹眼泪儿,只有巧巧徒劳地捧着一盘包子,劝火姑娘吃一点儿。

萧风忍不住一愣,看火姑娘这副“贾迎春回府诉冤情”的架势,莫非是仇鸾这个浑蛋家暴了人家?

这家伙娶人家走的时候,还信誓旦旦地表示终于找到了真爱,从此以后一鞭在手,别无所求呢。

怎么刚新鲜了这么几天,就始乱终弃了?妈的打狗还得看看主人呢,这门亲事的介绍人是谁,你都忘了?

萧风本来看完老道的信,就憋了一肚子火,此时更是一股邪火上撞,大步走进去。

那些女子见了他,好像见到了妇联主任,哭得更厉害了。

萧风安慰火姑娘道:“火姑娘,你不用害怕,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我一定会帮你的。

打狗……不不,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呢,丈人不亲丈母娘还亲呢……反正我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火姑娘“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萧公子,我好命苦啊,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这么好的老爷,现在却要成寡妇了!”

萧风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回京之后,注意力都在严效忠的案子上,都在营救老道的努力上,连朝廷邸报都没注意。

现在听了火姑娘的哭诉才知道,原来仇鸾在和李成梁夹击蒙古——罗刹联军时带兵出城追击,被罗刹人的火枪打中了后心。

当时仇鸾被四大侍卫救回了大同城,让军医紧急医治。虽然没有当场毙命,但是仇鸾后背的伤口始终无法痊愈。

伤口犹如疮口,流血不止,医生推断是罗刹人的枪弹上有不知名的毒性。

仇鸾被折磨得不行,向朝廷汇报,要回京医治修养。

仇鸾在宣大一战中居功甚伟,嘉靖本来就开心的打算给仇鸾加官进爵,结果听说仇鸾重伤,立刻允准仇鸾回京。

仇鸾将宣大一线的事务暂时交给大同总兵林彤负责,带着火姑娘回京了。

因为仇鸾的伤不能颠簸,因此车队走得很慢,一直磨蹭到今天才进京城。

自从仇鸾受伤后,火姑娘衣不解带地照顾仇鸾,今天到京中宅子住下后,仇鸾让她出来散散心,见见老朋友。

火姑娘本来不肯出门:“老爷,你伤成这样,我不在身边,别人照顾不好你。”

仇鸾笑道:“这却没什么,我这不是急病,这伤都拖这么久了,好不了坏不了的,难道你以后还连门儿都不出了?

再说了,你照照镜子看看,比我都憔悴得吓人。你要是也病倒了,谁照顾我?去吧,好好散散心。”

火姑娘也知道自己心里窝着一股火,在府里又不敢发泄,生怕仇鸾更难受,确实想找人倾诉一下。

于是火姑娘就去了春燕楼,可如今春燕楼里除了樱桃,也没啥老朋友了,她又去教坊司找燕娘。

教坊司的人告诉她燕娘下值回家了,火姑娘又追到了燕娘家里。结果燕娘家的看门人告诉她燕娘去萧府吃晚饭了。

火姑娘憋着一肚子的火和委屈,咬着牙,忍着眼泪一路跑到了萧府。就像一个摔了跟头,但身边没有亲人的孩子一样。

等见了燕娘,她憋了很久的委屈终于可以释放了,嚎啕大哭,惊天动地,吓得燕娘还以为她被仇鸾家暴后扫地出门了呢。

终于,萧风弄清了事情的原委,他也很意外。

他明明告诉仇鸾,让他做不动的那扇磨盘,甚至都没有费心多叮嘱一句好好听话。

因为以仇鸾的性格,叮嘱他不要出城根本就是多此一举。只要没人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肯定不会出城的。

可是,仇鸾啊仇鸾,你为什么偏偏就冲出去了呢?

「情节过渡转折期,难免乏味一些,但高潮就是由乏味的动作堆积出来的!比如乏味的投票和催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