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尧从前,从未觉得会有一天,与姜安宁如此的投缘。
二人都刚刚一进街口,就站在了炙羊肉的摊子前,走不动道儿了。
刚买过肉串走了没有几步路,又在卖炸臭豆腐的摊子前,抬不起脚儿了。
好不容易越过这一路上的重重障碍,到了东来顺的大门口,肚子已经被填的有些七八分饱了。
“可算是到了,再远两步道儿,咱俩怕是就能直接打道回府了。”
宋尧刚咽下去嘴里的臭豆腐,瞅着东来顺的招牌,揉着肚子感慨。
姜安宁微微笑着,正要开口说什么,忽地被一道惹人厌的声音给打断。
“诶呦喂!这不是咱们的宋大老板吗?怎么,生意已经不景气到,要来吃这种穷人才会吃的腌臜东西了?”
盛越闻夸张的退后了几步,两手不停的扇着鼻子附近的风。
“这么臭的东西,你竟然也下得去嘴。”
“真是不够丢人的!”
“好歹你也曾经是闻家大小姐……”
盛越闻声音顿了顿,随即又不怀好意的笑了起来:“我看,你不如趁早跟我服个软。”
“怎么说,咱们曾经也算是姐弟一场。”
“便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我总能赏你一碗饭吃。”
“也省的你在这儿,捡一些连狗都不吃的东西。”
盛越闻毫无所觉自己这番话,究竟一口气得罪了多少人。
卖臭豆腐的摊子离此处并不远。
好些刚买了臭豆腐的人,都瞅着他,很想上去给他两个大耳刮子。
奈何这人穿的实在富贵,且不说那衣裳料子,几乎都是掺了金线银丝的,灯火一照,晃得人眼疼。
单就是这人手上金灿灿的大戒指,就足足挂了十个。
连脚上的靴子,都是用蜀锦做的鞋面。
鞋底子上嵌了一圈纯金打造的,元宝造型的贴面。
瞧着就非富即贵。
这样的人要是打了,怕不是要赔个倾家荡产。
很多人忌惮盛越闻的穿着富贵,尽都是敢怒不敢言的。
最气的,当属卖臭豆腐的小贩了。
“什么玩意儿,满嘴喷粪,倒也有脸来嫌弃俺家的臭豆腐了。”
“俺这卤子,都没有他嘴臭!”
他小声嘟囔了几句,狠狠的剜了人几眼,却也不敢再做什么太大的动作,生怕惹了人的注意。
宋尧倒是气不住与人争执了几句,奈何养气的功夫差了些,总是三两句话,就被盛越闻刺激的发了脾气。
她败下阵来,不免将目光看向姜安宁。
“这位,应该就是莲娘子吧?”
姜安宁看着努力往盛越闻身后藏,想要降低存在感的人,差点笑出了声儿。
她还当被宋尧视为大敌,都快妖魔化了的莲娘子是谁。
没想到,竟然还是个老熟人。
呵!
厉害的绣娘?
礼佛图的创作者之一?
备受盛越闻推崇,连安夫人都被其展示出来的绣品所折服,答应下攒局起擂台来吹捧宣扬的莲娘子?
姜安宁看着那样熟悉的脸,冷笑出了声音。
原本,她还在想,盛越闻那般热络于打擂台这件事儿,兴许那莲娘子,真有几把刷子也说不定。
没想到……
姜安宁越笑越大声,倒是把宋尧跟盛越闻,笑的一脸莫名其妙。
“你笑什么!”
盛越闻有些着恼,仿佛是受到了人的嘲笑一般。
“我笑……盛老板喜得人才瑰宝,未来越闻绣坊的生意,必定蒸蒸日上。”
姜安宁带着笑意,实在听不出有多诚心贺祝。
偏偏连宋尧都听出来这分明是反话了。
盛越闻却好像听不出弦外之音似的,一脸得意,挺起了胸膛。
“那是自然!”
扑哧!
姜安宁以袖遮面,笑得更大声了。
盛越闻皱眉。
“你笑什么?”
他说的难道不对?
姜安宁好不容易止了笑声,看着盛越闻,就像是在看傻子一样:“听闻盛老板府上的莲娘子,一手双面三异绣,做的极好,若得机会,我定然要去拜访观瞻,好好学习学习才行。”
她目光越过盛越闻,落在莲娘子身上:“届时,还望莲娘子,不吝赐教啊!”
莲娘子偏着头,心虚的用袖子挡住半边脸。
根本就不敢接这话。
她心里头气得不行。
怎么就这么倒霉呢?出来吃个饭而已,竟然也能碰上姜安宁这瘟神。
倒是盛越闻瞧出几分端倪来,目光在姜安宁的脸上,略作打量。
这娘们有些眼熟啊?
好像在哪见过……
“听闻盛老板欲要在咱们江安县打擂台,邀请各家绣坊的绣娘,争个魁首出来。”
“是又如何?”
盛越闻细细打量一圈人,总算是想起来是在哪见过此人了。
他眼中轻蔑之色显而易见,
菅蒯之人,岂配得到他的重视?
“想来这位莲娘子,就是盛老板委以重任,准备一举夺魁,扬名立万的杀手锏了?”
“关你什么事!”
盛越闻十分不悦,很讨厌这种心思被人看穿的感觉,显得他好像有多么愚笨似的。
他目光越过姜安宁,落在了宋尧身上,厌恶更深。
怪不得会跟宋尧玩到一起去,都是一样的令人讨厌。
“确实不关我什么事儿。”
姜安宁目光落在正心虚挡着脸的莲娘子身上:“便在此,祝盛老板心想事成了。”
她没忍住,捂嘴笑了一声,迭忙扭过身去,挽上宋尧的胳膊:“宋姐姐,咱们还是快走吧,免得恶心的东西看久,要倒胃口吃不下了。”
盛越闻脸上满是怒气。
这小贱人骂谁呢?
谁是东西!
莲娘子更是怒不可遏。
她沦落到如今的地步,不得不出来伪装身份出来诓骗份活计,都是拜谁所赐?
还不是因为她姜安宁不知安分,受了几分小委屈就要死要活,害得她几乎家破人亡,寄人篱下!
她甩手露出那张心虚挡了许久的脸来,满是愤恨的瞪着姜安宁。
“姜安宁!”
姜安宁慢吞吞的转过身,似笑非笑的与人对视:“莲娘子有何指教?”
莲娘子瞬间又多了一层心虚,有些骑虎难下。
盛越闻目光狐疑的看了过来。
莲娘子咽了咽口水,生怕被人瞧出端倪,佯装凶狠:“你、你别得意,我很快就会成为江安县最厉害的绣娘,到、到时候……”
她磕磕绊绊了好一会儿,也只憋出来句:“总有你来求我的那一天!”
“那我就,期待那一天了?”
姜安宁好像颇为认可的点了点头,实在憋不住笑意,哈哈的好大声。
“你……”
莲娘子气闷不已,扬手就要上前去打人巴掌。
姜安宁目光陡然凌厉阴森,语气幽幽:“你也想去陪赵海作伴吗?”
莲娘子:……
她吞了好几下口水,手缩回来,目光与姜安宁对上,犹如看见了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
莲娘子吓得连连尖叫。
“你、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鬼!
姜安宁是鬼!
那个只会逆来顺受,连跟她大声说话都不敢的姜安宁,被鬼上身了!
她不是人了!
莲娘子形容疯癫的落荒而逃,姜安宁瞧着人狼狈的背影,嗤笑不屑。
她确实不是人,她现在是向赵家索命的恶鬼。
宋尧满是狐疑:“你跟那莲娘子认识?”
盛越闻也不由得看向姜安宁。
“认识!”
姜安宁坦坦荡荡:“她与我是同村,还是邻居。”
“她哥哥还与我议过亲事,不久前刚刚退婚。”
宋尧眨了眨眼睛,懵了好一会儿,随后瞪大了眼睛:“与你议过亲事,刚刚退婚,那不是……”
赵海吗?
姜安宁‘嗯’了一声,点头:“她就是赵海一母同胞的妹妹,赵银莲。”
“啊?”
宋尧惊得张大了嘴巴。
“那她跟你是师出同门?”
要真是这样,岂不是说,这莲娘子,真有几分本事?
姜安宁嗤了一声,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我师出同门,她也配!”
“啊?”
宋尧有些懵了:“那她是?”
“从前,我刚……”姜安宁正要说,眼见着在旁边偷听的盛越闻,都快要把脑袋贴到二人身上了,忙扯着宋尧退开。
二人冷不丁的离开原地,盛越闻未来得及做出反应,整个人朝前扑了出去,直摔了个嘴啃泥。
“我你……”
没理会他口齿不清的骂了些什么,宋尧满是嫌恶的呸了一声:“晦气!”
她拉着姜安宁的手:“咱们走,离这种恬不知耻的脏东西远点,免得沾了晦气。”
“好。”
姜安宁看了眼盛越闻,唇角微弯。
她轻声道:“想来,今晚怕是有人要睡不着觉了。”
宋尧不明所以的‘啊?’了一声。
姜安宁便与她说起赵银莲来。
“从前,我刚靠着绣品赚了些钱,勉强得以温饱时,赵银莲便随着张氏,找上门来,想让我教她做绣活。”
“不过只学了两日,赵银莲就喊苦喊累,怎么都不肯学了。”
“倒是好有脸的,去城里头的绣坊接了活回来。”
“可惜,她连穿针引线都做的生疏磕绊,为了应付绣坊,也为了不赔违约金,便将那些绣活,一股脑的丢给我来做。”
宋尧满眼震惊:“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可一想到公堂对质时,赵海那一家子的品行,她又不觉得奇怪了。
她随即又想到:“这么说,莲娘子根本不会什么双面绣?那盛越闻……”
“被骗了。”
姜安宁嘴角的笑意暗压着讽刺。
上辈子,赵银莲与她学着做绣活,因为懒学不成,就毁了她的手,让她再也做不了绣活。
更因为失去了赚钱的倚仗,赵海对她的家暴次数越发频繁,赵家人也更加肆无忌惮的磋磨她。
原本,她还不知道要去哪里找赵银莲跟赵江两个人。
没想到,赵银莲会主动送上门。
“听姐姐之前说,盛越闻允诺承担五成的费用,才说服了安夫人同意,在江安县打擂台的。”
宋尧‘嗯’了一声:“确实如此。”
“估计,他也不会想到,这莲娘子,竟然是空有虚名……啊呸,分明是个骗子才对!”
“大概此前,盛老板是以为此次擂台稳操胜券,所以才敢如此承诺。”
“确实。”
宋尧一脸的痛快,身心舒畅:“如今擂台之事已定,我倒要好好看,他要怎么收场。”
“安夫人可不是善茬,不会允许盛越闻出尔反尔,坏了她的信誉的。”
姜安宁笑着举起茶杯:“那便要提前恭喜姐姐了。”
“盛老板此前以为稳操胜券,为了做噱头,只怕奖励会设置的很丰厚,大半身家都要折进去。”
“眼下却要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恐怕连越闻绣坊的信誉度都要跟着大打折扣。”
“为了填补上空缺,盛老板少不得要变卖家产。”
宋尧一寻思,还真就是这么回事儿。
“即便他想要赖账,安夫人怕是也不会允许。”
她咯咯地直笑:“不知我爹在天有灵,知晓他的家产,兜兜转转地,还是落回了我手里,会不会气的活过来。”
笑着笑着,眼睛里就开始有了泪水。
“还是算了,他的那些东西,我拿了也嫌脏手。”
“别回头我爹泉下有灵,真的被气活过来,阴魂不散的缠上我。”
“只要把越闻绣坊买回来,我便心满意足了。”
宋尧面露伤感:“到底是我娘的心血,是她的一片爱女之心,想留给我的嫁妆。”
姜安宁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人才好,便只闷头喝酒。
她也有些想她娘了。
宋尧只伤怀片刻,便拾整好情绪,热情的招呼起人来:“不想那些了,来,吃肉吃肉,东来顺的羊肉火锅,最绝的就是这羊肉了,便是清汤涮着,也没有一丁点儿膻味。”
“好。”
姜安宁也放下那些难过的情绪:“吃肉。”
二人欢欢喜喜的吃了大半个时辰,实在是撑得不行了,这才舍得放下筷子。
“不行了,我实在是吃不动了。”
宋尧瞧了瞧包厢外,仅剩三三两两的几桌人:“时候也不早了,估摸着,店家要打烊了。”
她揉了揉圆鼓鼓的肚子:“可吃了这么多,回去怕是也睡不着。”
姜安宁正在安安静静的擦嘴,宋尧突然神神秘秘的凑过来。
她趴在人耳边,压低了声音:“安宁,要不,我带你去喝花酒吧?”
“啥?”
姜安宁一脸的震惊,满是不可思议的看着人。
宋尧被看的有些不大好意思:“诶呀,不去就不去嘛,你那样眼神看着我做什么。”
“我先声明啊!”
宋尧担心姜安宁会以为她很是离经叛道,慌忙强调:“我以前可是一次都没有去过那种地方的!”
“是是是,我自是相信宋姐姐你的。”
姜安宁笑着出了声音。
“什么嘛,你这样子,一点也不像相信。”
宋尧嘟起嘴来,颇有几分小女儿家情态。
姜安宁笑的更大声了。
宋尧气不过,上去同人胡闹起来。
想到此前二人在绣坊后院浑闹的样子,姜安宁慌忙起身:“宋姐姐,不可!”
“在外面呢!”
“等下还要不要出门见人了。”
宋尧哼哼了几声:“谁让你笑我的。”倒是没有再动手了。
姜安宁连呼冤枉:“我哪有笑话你,姐姐可真是冤枉我了。”
她凑上去,小声的跟人说道:“要不,咱们真的去?”
宋尧一瞪眼:“你还说没有笑话我!”
“诶呀诶呀,我是说认真的。”
姜安宁赶忙躲开人又要胡来的手,神色正经。
宋尧不大相信,看了又看:“真去?”
“真去!”
两人对视良久,一拍即合,当即决定,去逛窑子……呃,不是,去喝花酒。
也不是……
应该是,寻花问柳!
宋尧有些小窃喜,她还真就没去过那地方。
本朝民风开放,倒是不拘着女子喝花酒这事儿。
只是……
到底是鱼龙混杂,又污秽腌臜的地儿。
加之前朝遗风,仍残存在许多人的骨子里。
寻常,也少有女子会去。
宋尧是对未知之地的欢呼雀跃,姜安宁只是顺势而为,想去看看晚娘那边如何了。
“你别说,这画舫在夜里头点起了灯,还真怪好看的。”
宋尧就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看什么都觉得新鲜、稀奇。
只是临近画舫时,她又踌躇犹豫了。
“安宁,咱们、咱们,真、真去啊?”
姜安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宋姐姐,来都来了,你该不会是……银样镴枪头,害怕了吧?”
“谁,谁害怕了!”
宋尧挺了挺胸膛,瞧着就有股子内强中干的气势。
姜安宁顿时笑得更欢快了。
“你……”
宋尧正要闹人,冷不丁的听见一道尖酸刻薄的声音,忙敛了神色。
“呦,这不是咱们宋老板吗?”
“怎么今儿也有兴致,来这地方寻欢作乐啊?”
“宋老板平日不是都忙着生意,瞧不上咱们玩弄虚度光阴吗?今儿……”
“莫非是朝凰绣坊,已经没有生意可忙了?”
那刻薄的声音,满是阴阳怪气的笑了起来。
旁边立马有人跟着应声:“朝凰绣坊怎么会没有生意呢?那可是得了天家恩赏的大绣坊!”
“诶呦,大绣坊啊!”
“就是不知,这大绣坊,怎么会丢了安夫人的生意呢?”
宋尧瞪了人一眼:“魏秋月,不说话,没人会把你当哑巴!”
“诶呦,恼羞成怒?”
魏秋月冷哼了一声:“有脾气,你去跟安夫人使去啊?你去跟盛越闻使去啊!”
“又不是我让你丢了生意的,还说不得了?”
宋尧白了人一眼,拉着姜安宁直接就走。
魏秋月感觉被无视了,顿时气的跳脚。
“宋尧你神气什么!”
“等绣娘擂台那一日,我就看着,你是怎么被越闻绣坊给踩在脚底下的!”
已经走远了宋尧,扭头又转了回来。
她冷不丁的站到魏秋月面前,把人吓了一大跳。
“你、你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