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台事件后,客曹令收到了姜泰最新嘱令,对东豫使臣的监视暂且放松,免得再打草惊蛇,可今日瀛姝去使驿,也仅只是和三皇子、南次会合,现在他们三人又到了西市的昆江来,此处乃是飞鹰部一个要紧的据点,不过嘛,客曹令摸查过昆江来的底细,自然什么疑点都没发现。
昆江来的店主是羌人。
为何会有羌人投诚大豫?就正好比不乏大豫的世家子弟甘愿为北赵等蛮部效命,非我族内其心必诛也并非铁则,世间事,充满了意料之外。
比如昆江来的店主,他早在洛阳陷落之前就已经生活在长安城,当时因为做得一手出色的羊汤水引,被某个世族雇为疱厨,他一家人得以安居乐业,没有被强征为兵丁,日子过得四平八稳,根本就没想到一朝之间,风云突变,洛阳陷,长安也不可能安保。
他虽然是羌人,然而当时长安并未被羌人占领,主家已经决意趁早东渡,在东渡之前,要把他一家杀了泄愤他也毫无还手之力。
但主家并没有杀他。
甚至还留给他了一笔钱银,说主仆一场,如今不得不分道扬镳了,建议他自己开一家食铺。
“我这些产业,我带不走,如果留给你,况怕你也难保住,因此不如留下些金银,日后你审时度势再决定置业的时机,我估计匈奴部是不会舍下长安的,就算分封羌部,大抵也会在金城一带,如果真是这样
的情形,你也莫留在长安了,跟着自己的部族总归还是稳妥些。”
他万万没料到主家竟然待他如此宽仁,于是感恩铭腑。
后来他得以留在了长安,才开了这家昆江来,生意一直不错,不过常被羌部贵族讹诈,税金之外,不得不用重金行贿那些贪得无厌的人,才能保住店铺。
然而他的两个儿子还是被强征入伍,长子战亡,他又使了重金行贿,好不容易才赎回了身负重伤的次子,原本身强体健的儿子,因为受伤后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甚至还挨了刑杖,一条腿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成为了残障。
非但如此,被赎回后,竟然还有人追究儿子的战败之责。
他的长孙愤怒不已,和官差据理力争,竟被当场斩杀。
他咬着牙,忍着气辱,跪地求饶,又是重金行贿,才熬过了那场劫难。
但他不想就些认命,他的心里燃烧起了熊熊的复仇之火,他不明白为何明明是羌人管治之下,他还要遭受几次险些家破人亡的祸殃,儿子一死一残,长孙被害,女儿被一个小贵族强纳为妾,他还必需赔上一大笔嫁妆。
他忍下这些气辱,却不能一直忍着气辱。
他悄悄与旧主取得了联系,然后,在旧主的引荐下,他加入了飞鹰部,他是羌人,但他宁愿帮助大豫征伐北汉,他不愿一直像猪狗牲畜一样活着,忍受着又无止境的盘剥和压榨。
昆江来于是成为了飞鹰部
的一个重要据点。
三皇子此时当然知道昆江来是个安全的地方,他们在昆江来谈话,可以完全不用忌防,店主也势必会以这处小院已经被临时赁出的名义,拒绝别的食客入内骚扰,因此突生骚乱时,三皇子才会惊惶——难道昆江来已经暴露了?
的确有人强行闯入小院。
闯入的人此时横眉竖目,操着一口三皇子听不懂的蛮话,呵斥着阻拦他的店家。
不仅三皇子如临大敌,南次也已经用手摁住了放在桌上的剑鞘。
瀛姝却听店家说:“公子虽为北齐人士,也确实曾经光顾过小店数次了,次次来,都是坐在雅院里,可今日雅院的确已经赁给了贵客,还望公子海涵。”
店主故意用汉话回应齐人?
瀛姝又见闻机不知从哪里飞入雅院,围着那蛮不讲理的齐人亲昵地打转。
她看向那人的眼睛,突然间产生了个极其的大胆的猜想。
“店家也不必为难,雅院这么大,可以摆张桌子在角落里,让这位客人略坐一阵。”
店家笑了,谢都不道一句,退了出去。
他是明知会有这场“变故”,因此今日的堂上客,其实无一“外人”,真正的食客见厅堂无位,又打听得连雅院都被赁出,转身就去了别处,其实完全没必要引起这场骚乱,可是……部首非要策划这场骚乱,他只好听令行事。
三皇子和南次眼睁睁看着瀛姝起身,冲不速之客行了一礼。
“心宿君
?”
三皇子的脑子里又是“哐几”一响。
“左副使是通过闻机认出我的吧?”
“是,殿下的易容术天衣无缝,且居然还故意说北齐语,如果不是闻机,我也不能识穿殿下的伪装。”
“真的是心月狐?”三皇子险险没有“掉凳”,摇摇晃晃走过来:“你露出真容来给我瞧瞧。”
“我又不是带的面具,是在脸上直接动了手脚,此时卸下伪装,出去的时候还要花上半个时辰易容,费时费力,三兄还是放过我吧。”
南次稳坐着没动,问:“四兄怎么来了?”
“我来了有些时日了。”司空月狐几步上前,坐下,经过伪装的脸没了锋廓,天生轻挑的眼角这时低耷着,这普通的面貌丝毫没有引人关注的点,就连鼻梁上天生的一颗芝麻痣,也被掩盖了去。
来了有些时日???
司空月狐看了一眼瀛姝:“通灵塔起火前,我已经到了长安,之前没有现身,是因我确信左副使足够能力解决难题,我想,左副使应该还没有告诉三兄与五弟突袭汉中的计划吧?”
突袭汉中!!!
三皇子原本还在惊奇,不知道他家四弟用了什么手段易容成了一个面貌全非的人,似乎脸都长了两寸,细看看,居然连鼻翼都增厚了???可一听突袭汉中这四个字,三皇子的脑子就一下子被清空了。
什么突袭汉中,汉中是他理解的那个汉中吗?司空月狐要拿下汉中,岂不是
要直接向北汉宣战?!!!
南次也紧紧蹙起了眉头。
“殿下突然赶来北汉,可是建康发生了不可控的变故?”瀛姝不答反问。
“姜漠告诉我,他之所以答应出使大豫,是因为姜高帆做下了担保,姜高帆会助姜漠夺位。”
“什么?!”三皇子有如身处惊涛骇浪之中:“姜高帆居然是姜漠的人???”
瀛姝明白了。
“殿下是亲自来验证姜漠的说法?”
“没错,因此我来北汉之后,一直在暗中摸察姜高帆的底细,没什么进展。”
“那就是说,有一些进展?”
被晾在一旁的三皇子义愤填膺了,咬牙道:“你们两个,难道不该先解释清楚突袭汉中的事?!”
司空月狐看向瀛姝。
左副使真是太沉得住气了,看情况,核心计划她不仅瞒着司空木蛟,居然连司空南次都不知情?她是想以一己之力解决所有难题吗?
“知道的人越少,对计划越有利。”瀛姝只有一句直截了当的解释。
三皇子直拿眼睛去找南次,他觉得他们两个被排除在核心计划之中的人应该有话要讲,但讲什么他没想好,先碰个目光,确认下眼神。
司空月狐有点于心不忍,只好代替瀛姝补充:“本来突袭汉中的计划是在姜漠不曾抵达建康前就策定,当时我没想到三兄和五弟都会自请出使,你们两,其实不在计划之中,左副使大抵是因为这个,才没有先冲你们说明。”
三皇子
连连点头,他不意别的,他现在只想知道具体计划。
南次不为所动,抱着手臂不知道在想什么。
司空月狐就把计划讲了一遍,然后总结:“大部份情况都在我的预料之中,左副使也正是步步为营,推进着奇袭计划,原本我不需要入北汉,只需要接到信报后率领蜀州军发起突袭,只是,如果真能证实姜高帆是想背刺姜泰,在他的协助下,就更有把握护得殿君顺利脱身,因此我必须来此一趟,亲自坐镇北汉。
五弟,一阵间,你叫个使团卫进来,我得装扮成使团卫随左副使入未央宫……”
“四兄。”南次打断了司空月狐的话:“四兄刚才说更有把握护殿君脱身,那么,除殿君之外,难道三兄及我还有瀛姝,我们的安危就不重要了?”
瀛姝暗自叹了口气。
“三兄及你会先离开北汉,这是姜泰的意图。”
因此他和瀛姝的计划,才从来没有考虑过如何护着两个计划之外的人顺利脱身。
“什么意思?”三皇子问。
司空月狐却不说话了,喝着茶水,抬头看天上的浮云。
他担心不是角木蛟这个兄长固执己见,担心的是鬼金羊这个弟弟不愿意留左副使在敌国,自己先去安全之境,但如果他出头劝,结果应该会更糟糕吧,他能感觉到鬼金羊对他逐渐加深的敌意,他已经极其小心在避开容易引发更多猜忌的言辞了,他刻意把在喉咙里打转的“我
们”两个字吞咽下去,只说“我”,他尽力了,还是让左副使自己去解释吧。
“姜泰现如今被逼承认了殿君的身份,就一定会另寻他法,找个合情合理借口把殿君留下来,我猜,北汉的太尊应该在一月之内就会驾崩了,姜泰一定会通知姜漠回国奔丧,但姜雄鹰在这个时候死,就是因为姜泰想把殿君留下来,因此……”
“姜泰只有把三兄和我赦归大豫,才有可能换得姜漠归朝?”南次冷冷说。
瀛姝很无奈,但她不想在南次面前委屈作态,她只是点了点头。
司空月狐一把拉起司空木蛟来:“三兄,我们坐廊庑下去吧。”
坐在这里太显眼,不利于五弟的姻缘。
司空木蛟意识到了南次和瀛姝急需一场深聊,但他却并不想单独跟司空月狐畅谈人生,他这角宿君天不怕地不怕,居然就怕司空月狐!他永远记得有回他害得清河哭哭啼啼,又跳脚三尺,非要把简淑媛也一起问罪,司空南次只瞥了他一眼,他立即就觉得一阵霜风贴着头皮刮过,满腔的气焰“扑”的一声就灭成了死灰。
这是个他说不出口却铭记于心的秘密。
“我还是逛得远些吧。”司空木蛟转去反方向。
他已经知道了突袭汉中的细节,这个计划形成的始末,他可不像司空月狐似的有把握,不过也深深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对军事地况欠缺了一大截知识造成的迷惑感,制定计划的
人是心月狐,负责推进计划的人是左副使,他能够接受自己成为意外进入计划的局外人,如今的他算是明白了,有的功劳就是不能争。
目前他需要的是好好学习,紧紧跟上左副使的步伐,待回国之后,琢磨下如何制作出神仙水……唉,当初母妃试图笼络柳太医为己所用是对的。
司空木蛟的思绪远去了万里,离开的步伐就越坚定。
四皇子眼瞅着三皇兄躲他有如躲什么恶鬼邪祟,扯动了下唇角,独自避去了廊庑底。
贺夫人、郑夫人具有相同的欲望,争的也是同一件事物,而二皇兄和三皇兄两个,也都继承了生母的心性,贺夫人的智计比郑夫人差了一大截,注定权争的手段满溢着胡作非为的风格,二皇兄的行事也一路荒腔走板,脚踩邪路回不了头;郑夫人大抵还知道一国之君需要具备的基本素养,因此和司空月乌比较的话,司空木蛟的格局无疑更大,如今司空木蛟已在摆脱受控于长平郑的正道上了,哪怕仍然存着夺储的心志,只要继续坚持现在这样的心境,也不会走到非生即死的地步。
司空月狐眼角的余光,不由又晃过了花树半遮着,坐在凉亭里的一双人影。
司空南次其实是有福泽的,出生便享可以活得相对恣意的幸运,而正因有此幸运,却遇见了命定的劫数,使他人生“锦上添花”的一道光束,无意间照亮了太子,这并非
光束的过错,而是身处阴暗的那个人,不愿意属于他的太阳,普照人间。
欲望会导致执念,执念会促生疯狂。
这个世上,最大的隐患其实并非无情之人,而是对专情有太多欲望的人,他们总会把自己的专执当成行恶的借口,仿佛未得让自己满足的回馈,就能理所当然的大杀四方。
司空月狐缓缓喝着茶,他其实也有执念。
这个执念,跟他人说,大抵会被他人嗤之以鼻,他对他人的看法,同样抱以嗤之以鼻,活像有的人坚信绝大多数人所信任的就一定是真相,因此明明其实亲身所历和认知两异,却仍然会盲从大众——有的人永远不会相信,那些看上去风度翩翩的世家,满腹经伦,却满口谎言,这些人齐口众声的诋毁,左右着“是非公论”——舆论,其实是最不能相信的东西,道德,也从来不是衡量善恶的标尺。
一齐无视的真相是,绝大多数的人,都不会不顾自己的利益。
他从不轻视女子,但不能否定,太多的女子其实根本无能拥有广博的识见,因为她们生存的空间,普遍狭隘。
立于权场的女子,或许只有王瀛姝是殊例吧。
他看着面前的膝案,案上唯有一只白瓷盏,盏中茶汤不存,甚至未有残留的茶渍,就这么坦坦荡荡,空空如也,漠然和他对视着,有如控诉,又有如陌生。
司空南次,我其实很希望你如愿得偿,我希望由你
们与我一起证明,皇族天家,哪有那么多必然的残忍无情,生于皇室者,只能如同野兽般的撕杀。
权争场上,尚余温情和生机,若无,谁也不能一直站在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