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水涛涛,襄城巍巍,风仪爽爽,星目辉辉——周昌负手而立,心中怡然自得,把自己的一双“星目”,放开来顾盼神飞,突然间,目光就聚焦在了舷桥上,正往岸堤走来的女子,宝蓝锦衣、月白长裙,腰间素的是丝革,把这一身女装穿出了飒飒英气。带的是双鹊衔红宝镏金五寸冠,未饰流苏步摇,妆容清爽,不抹鹅黄,未点妆靥,竟看不出是否描了眉黛,而那双乌眸,更像是经过了神乎其神的画笔点睛。
周昌是见过神元殿君的。
去年神元殿君获救,四皇子令兵卫护送殿君前往建康时,就是在襄阳登舟,虽然他现在已经想不大起来神元殿君的外貌了,笃定的是殿君不可能是这样的天香国色,而这女子的冠饰衣着,一看就不是普通宫人能够穿戴的,这女子,也只能是临沂公的孙女,亲近才被授职尚书郎的王五娘了!
传言不假,王氏五娘果然不负“神女转世”的称誉。
陛下看来是真的不好女色啊,后宫里有此等佳丽,居然甘心只当作女官使唤,笃意于日后赐婚给皇子。
周昌差点就要忍不住迎向舷桥上去了,但他又看见两个男子也步上了舷桥,均着锦衣,却未曾佩冠,其中一个腰上还佩着长剑,应当就是两位皇子了,周昌连忙抱揖,遥遥就行了一礼。
他好不容易才说服了祖父,交托给他今日前来拜会使臣的机会,见不见得着
神元殿君不重要,原本也没想过能一睹女尚书的芳容,甚至连五皇子……也是可见不可见的,只不过三皇子却是大有机会在夺储之争中胜出的人,能有机会结交,就不容错失。
三殿下居然自荐使汉,已经够让人震惊了,不过现在周昌觉得自己理解了三皇子为何热血沸腾,若换成他,也实在愿意陪着王五娘赴汤蹈火,不就是去趟北汉吗,只要圆满完成任务,不仅累积了更加深厚的夺储的资本,还有望能争获佳人芳心。
周昌强忍下和瀛姝搭讪的心思,维持着他的“名士”风范,倒是三言两语的,把来意说清楚了。
“卑职的祖父明白不能耽延使团的行程,令卑职来此,是为奉上这些药材,使团肯定也备足了药材,不过多备一些,以防不时之需总归是妥当的,另也期盼着使团返京的途中,能在襄阳城中盘桓个三、两日。”
两个皇子都不吭声,瀛姝就代表他们回应了:“也请周郎将向邓陵公转达谢意,这回我们停泊在此,只为补给抵达汉中所需的饮食,是不能拜会邓陵公了,不过补给尚需要一段时间,殿君虽然决意留在船上歇息,不过两位殿下及我却打算就在渡口附近用一餐朝食,未知周郎将可有推荐的食肆?”
“官亭渡本为官渡,左近的食肆倒都还算洁净,不过既然补给横竖都要耗些时间的话,卑职建议,不如三位入城,就在
进去小北门不远,有一家虹云楼,樟熏鸭是镇店的菜肴,极其可口。”
瀛姝就由得周昌殷殷勤勤的带着他们前往虹云楼去。
襄阳城里不会有什么危险,但北汉的使臣团是不会登岸的,而小北门离渡口,还隔着数十丈的护城河,没有敌军来袭,栈桥放下,可通行人,又相比较为冷清的官亭渡,入得小北门后,热热闹闹的市井声扑面而来,虹云楼果然就在不远,共三层,现还未到最繁闹的午时,一楼的厅堂只有三、两桌食客,着两裆铠,应该是负责押运官货的兵卫,趁着调停时来光顾这家食肆。
周昌直接把贵客引上了三楼。
三楼都是雅间,雅间还格外敞阔,坐枰及食案均采用樟子松的材质,雅间里早有仆僮恭候着,周昌只点了几道菜:“其余的小菜看着料理吧,莫太油腻的,交待声疱厨,手脚快些。”
立即又有仆僮先送上酒水和佐酒的小菜,还有羊乳和香饮,很麻利的斟出各四盏来。
“舍弟在建康,也鲜少往襄阳送来书信,自从新岁时,弟妇安排着家人送了两车岁礼来,就不曾再报平安了,家母牵挂他们得很,女尚书极受谢夫人信重,应当知道舍弟两个近况吧?”周昌到底还是找了个借口,想和瀛姝多交谈几句。
这位可不是普通女流,毕竟也是朝廷命官了,而且临沂王和陈郡谢交厚,陈郡谢虽然已是邓陵周的姻亲,纽带却
是周景不是他,就更别说无论是五皇子,连三皇子对待女尚书的态度,竟也是言听计从,指不定,女尚书日后会“花落”角宿府,取太子妃而代之,更或者母仪天下呢。
周景没有和家族频繁联络。
这是周昌告诉瀛姝的消息。
“周将军伉俪身体安康。”瀛姝给出很简洁的回应,见周昌还一直盯着她看,才多说几句:“前不久,我在昭阳殿还见了谢少君,听她说起周将军多在军营,邓陵周也有一些族人在京里,可周将军不常在家,谢少君也不便招待族人,实在不清楚邓陵周族里人事,担心因为不知亲疏远近,反而不妥。”
“弟妇有这顾虑倒也是情理之中,现如今在建康的族人中,都已和汉镇堂出了五服,舍弟如今又是任职中军的将领,不比得在襄阳时了,族人们若有难处,可以照济,倒是真不必频繁走动。”周昌一脸的笑容。
瀛姝明白了,现在建康的那些邓陵周氏的族人,无一和周昌交厚,看来周景留在建康很符合周昌的意愿,至少目前,他没有加害周景的恶意。
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本来就没有生仇大恨。
可前生时因为周轲对周景的器重,明显已经是要把襄阳部的兵权交给周景接掌,虽然周昌暂时还是宗孙,可他不掌兵权,在宗族当然没有一言九鼎的地位,对权力的贪婪使得他妒恨难捺,经司空北辰安插的耳目一挑唆,于
是毒杀同胞手足。
周景不掌襄阳部,对周昌非但没有威胁,甚至还大有益处。
周昌已经不是司空北辰能够煽动的人了,可没有周景执掌襄阳兵权,却无法排除周游在周昌的唆使下,以权争为重的隐患。
瀛姝一行只是在襄阳城中略作耽搁。
当舰船又在向西行驶时,从舱厅半开的窗户看出去,能见周昌挥舞着手臂作别,南次是向东而坐,甚至能看见周昌久久伫立在渡口,他微笑:“一文钱没花却吃了一桌丰盛的菜肴,是托了三兄的福。”
“怎见得一定是我带来的好处?”三皇子挑着眉:“我跟周将军的交情,还不如五弟呢,秋狩礼时,五弟和周将军才是一组。”
“我以为,周郎将和周将军品性悬异,必不是因为我和周将军的交情,今日才这般殷情款待。”
三皇子沉思了沉思。
邓陵周虽然不比得陈郡谢、江东贺这样的大族权阀,但因为镇守着襄阳如此重要的城池,统领的兵力其实多于益州部,可以说邓陵公完全不惧谢晋、贺执等的弹压,按理来说根本没必要示好皇族以及权阀,除非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他的神情就非常凝重了:“襄阳不失容有失,可如果邓陵公怀有不臣之心……”
瀛姝没打算加入讨论,她喝着映丹刚煮好的一盏新茶,看着窗外,还能瞻见襄阳城的巍巍城墙。
“邓陵公今日送来药材做为程仪,而不是金银之
物,倒不能说是在献殷勤,只不过刚才我们在食肆时,周郎将分明有意打听三兄的喜好,多说奉承之辞……周将军可从没有这样的姿态。”南次说。
三皇子过去听惯了奉承话,刚才没有特别留意,不由拿手撑着额头:“远小人近君子,看来确有必要的。”
他忽然想起来,刚才在渡口登船的时候,瀛姝分明已经答应了周昌的邀请,说返京时,理当拜会邓陵公,难不成连她都没有觉察周昌的居心?三皇子心里有疑问,直接就问出来:“王副使为何答应周郎将?”
瀛姝虽然没打算加入讨论,但还是在听讨论的,当然不会不搭理三皇子:“我本来就想过回京途中在襄阳城中盘桓两日,如果不去拜会邓陵公,就太无礼了。襄阳城易守难攻,这话我听得多了,不曾身临其境,总归难以理解,出使途中不能耽搁在襄阳羁留,回京时机会难得,当然得见识一番。”
三皇子:……
好吧,他没想过要见识,而且他也确实不明白襄阳为何就易守难攻了。
终于抵达汉中的时候,已近端午。
在这里就必须弃船行陆路了,因为已经抵达北汉境内,接下来的行程就要听从北汉官员的安排了,姜泰派遣了太尉姜白基来汉中迎接,因为大豫的使臣有女子,故而姜白基的妻子也被授予了使命,她提出在汉中过了端午节,才启程往大京。
现在的北汉,把长安称
为大京。
姜白基是姜泰的叔父,而姜白基的妻子高氏,出身匈奴部,她的家族现为北赵的贵族。
高氏深目高鼻,褐肤乌眸,身材健壮,言谈爽朗,总劝着殿君和瀛姝要多吃些肉,看着她们纤细的手腕就直皱毛头,她说就连她的小女儿,才满了十三,比瀛姝还小几岁,手腕都要粗壮许多。
“女君也过端午节么?”瀛姝问。
高氏挑高了眉毛笑道:“我是在洛阳长大的,知道端午的习俗,竞龙舟,食角黍,挂艾草,佩五色丝,这些习俗我朝且延续着呢,我们虽然追奉的是长生天,是金乌神,但既入九州,必然也会礼敬九州之神。”
中原的节庆,在异族看来是礼敬神佛,不过这说法也未必不对,正如端午节时要驱邪祭祀,君臣民众祈求的也是天佑神庇。
殿君和瀛姝在端午日,还由高氏陪着在汉中城里逛了逛。
节日的气氛并不浓厚,的确有佩着五色丝的行人,看穿着,应当都是夷族,自然也有贵庶的区别,贵族的衣料是绫罗绸缎,平民的衣料是粗布麻葛,不过形制多采用翻领窄袖,男子鲜少穿着下裳的,多着袴褶,女子不着长裙,裙摆和鞋子间露出下小截足衣来。
真正穿着裋褐的,都是仆从,脖子低低的弯下去,让人看不清眉眼,他们当然不会佩五色丝,他们甚至赤着脚,走在街道上,走在阳光下,有如行尸走肉的一个躯壳。
商
铺里,无论掌柜,还是店员,张口先说的都是真正的汉人听不懂的语言。
这里是真的已经不在华夏之治了。
殿君和瀛姝都没有多少逛街的心情,不过她们还是想多看看,看看如今的汉中,市井里坊,和建康有多少的不同。
人市上,一匹帛,可换一个小婢。
小婢面黄肌瘦,刮得光秃秃的眉骨,衬得一双眼睛尤其的大,但眼睛里没有神采,明明填满了忧惧,又像空洞着,穿着翻领胡服的卖家,倒是肥头大耳,听瀛姝竟然说的是汉话,也赶紧用汉话应答。
用的还是大豫的雅言。
“这婢子才满七岁,羌话还匈奴话都是会说的,不会说汉话,更不讲雅言了,因此价格也很低廉,只需要一匹帛。”
“也没有经过调教吧?”问话的是高氏。
“贵人当了解行情的,会女红的小婢底价都要十匹帛,若是擅长绣艺,那就得换成茶兑了。”
高氏笑着冲殿君道:“这小婢,殿君若觉还算入眼,就算我送给殿君的见面礼吧。”
殿君神色极其悲凉。
瀛姝看着小婢的眼睛,她默默拉着殿君转过身。
不会汉话的遗民,必定不仅仅只是这么一个小婢,因为一时的怜悯把这小婢买入,真的就能救她脱离苦海吗?她应当不知父母是谁,和家人早早离散了,现在让她跟在身边,无法交流和沟通,对这可怜的女孩而言,多半是祸非福。
她如果不愿成为北汉朝廷的棋
子,那就只有绝路了。
“我听着,如果会听会讲汉话的仆婢身价更高?”瀛姝问。
高氏点头:“其实北汉的贵族,不少都会汉话,还是雅言呢,副使可能看出刚才那个贩人贾,他是胡人抑或汉人?”
“汉人。”
“是的呢,他原本是洛阳的商贾,被俘获了,分予了北汉为奴隶,不过多的是这样的商贾,处世精乖,恢复了良籍仍然许他们行商。”
“那么北汉的贵族,为何刻意不让遗民学习汉话呢?”瀛姝又问。
“并不是刻意,像刚才小婢那情况,她的父母或者是祖辈,应当都是冥顽不化的一类,被处死了,她是在无眉仓长大,当然没有学习汉话的机会了。”
北汉需要的是卑躬屈膝的俘虏。
卑躬屈膝投靠夷族的人,说的什么语言,流的什么血液,受教的是什么文化,无关紧要。
“这里就是汉中城里鼎鼎有名的南郑馆了,我早已赁下,今日午食便安排在此处。”
就在汉中人市的市南门外,高氏指向一座画栋飞甍的楼馆。
“南郑二字,听闻还是豫高祖亲笔所书呢,被拆为了这座食肆的牌匾。”高氏抬起了她轮廓硬朗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