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一地兵权,便有在权属地募兵的权力,边军还都是归属督军,闲时耕种屯粮,战时出征击敌,军士的利益和各大门阀紧密相联,说是大豫的军队,其实绝大部份甚至原本就是门阀的部曲,因此各部边军并非直接忠于君国,而是忠于主家,可蜀州刺史原为江克担任,江克谋逆事败受死,他的死忠当然也都不再享有军部编制,只有部份士卒原是蜀州百姓,愿降,被贺执接管。
蜀州部的编制原本只有八千,江克事败后,才因贺执上谏扩增至两万,目的当然是为了提防北汉南侵,不过贺执刚才接管蜀州,虽然已经招募了两万兵士,然而还不及建立足够牢固的主从关系,也就是说,现在的蜀州部还没有受惠于江东贺,他们甚至在担心日后的生死祸福,这样的军部其实还没有足够的作战能力,但贺遨、贺执压根不在意这些,他们在意的是好不容易争到手的两万编制,还没有在手上捂热就必须拱手让人,哪怕齐央这回的确帮了二皇子一个大忙,可这样的人情也太昂贵了!
贺遨的一张脸顿时黑如锅底,他知道皇帝又打算跟他进行交易,可哪怕皇帝答应废后废储,也绝对不能纵容皇帝逐渐削剥江东贺一门的权势,否则,哪怕二皇子争得储位,行事也必然会受卢、郑、顾、谢等等世族的限制,甚至连临沂王氏,都有东山复起的机会!
“陛下,关于清剿毒医一事,原本就大大有利于社稷的安宁,甚至于陛下明知刘庶人犯下大罪,却仍然只是将其关禁在桐华宫,臣知晓陛下是顾念着六殿下和高平公主,才对刘庶人网开一面,臣也有儿女,能够体谅陛下的心情。
只是臣今日,对陛下的审断不得不说仍有顾虑,太子虽是为刘庶人算计,陛下可以宽宥太子秽乱宫廷的罪行,可太子当真不知道殷才人是为皇后毒杀之事么?太子不仅有瞒罪的行为,甚至还意图嫁祸给手足兄弟,本该受到责处才对。”
贺遨不提交让蜀州兵权的事,而把矛头对准了太子,质疑皇帝今日的审决,用意无非是“委婉”表明,这场交易不划算,他不答应。
“今日连大中正都未来乾阳殿听审,陛下既然作出决断,廷尉卿对圣裁也无异议,关于这件事案当然不宜再朝会时再议了,只不过日后难免会有臣公得知事案详细,未必不会质疑太子已失储君应具的贤德,因此臣谏言,关于今日的事案,陛下还务必三思。”
威胁的口吻已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
瀛姝微抬眸,看了贺遨一眼,她早知道贺遨狂妄贪婪,不过前生司空北辰在位时,江东贺已经被谢、卢等等士族联手收拾得服服帖帖了,虽然权争的心还没灰,在司空北辰面前可不敢露出如此蛮横的口吻,而贺遨退怯的一大原因,就是当北汉发兵南侵时,率先出战的贺执竟然战败,只好退守于蜀州,等着中军的支援,陛下决定亲征,才终于化解了迫在眉睫的危险,可却因为在亲征时负伤,归朝途中驾崩!
谢晋甚至谏议处死贺执,贺遨最终不得不连益州兵权都拱手相让,才保住了江东贺至少还可以镇守临湘。
其实司空北辰完全可以不给江东贺留余地,直接夺其兵权,勒令解散部曲,可司空北辰当登位后,把他的几个手足兄弟视为威胁,留下江东贺氏这一爪牙,主要是为了提防司空月狐,乃至于当他同样因亲征而负重伤,崩于建康宫后,眼看着卢、崔等族和瀛姝这太后的矛盾加剧,贺遨竟然和张氏勾结,发起兵变。
瀛姝不知道贺朝夕重生后,会不会改变事轨,阻止贺遨自寻死路,在她看来,江东贺一门对君国社稷无半分作用,跟江东张氏一样,根本就不配享受尊荣,这两个家族,她势必先行打压。
“贺公的意思是,朕务必彻查事案。”司空通挑眉:“就算廷尉卿也在此,朕也不妨直言,诚然,潘持、姚长守之死与江东贺无关,可关于华林苑疏声阁,贺妃也必然熟悉得很了,朕那未及序齿的小女,究竟是被谁所害,是谁算计石嫔误食五石散,要胁石嫔嫁祸江嫔,而这几桩事案,可都和疏声阁相关,贺公真的要谏言朕彻查么?!”
贺遨原本挺得笔直的脊梁骨,顿时像被重重踹了一脚似的,身体都忍不住向前一栽,赶紧用力撑着膝盖,肩膀却耷拉了下去,两只眼睛眨个不停。
“朕再问一遍,贺公是否愿意交出蜀州兵权?!”
贺遨哪怕心痛如绞,这个时候也不得不舍出偌大一笔“利益”了,他突然想起来焦壮还是个活口,而确然知悉贺夫人为何要包庇潘持的内情,他那外孙可不像太子一样是被陷害,的的确确好色风流,被殷才人稍一引诱,居然就敢在疏声阁与其苟且……仅是如此也还罢了,当年贺夫人因受乔嫔要胁,居然逼迫石嫔为乔嫔作伪证,置江嫔于死地!!!
虽然扼杀小公主的人是乔嫔,可自己的女儿却是乔嫔的帮凶,最最要命的是贺氏一族为助贺夫人也不遗余力在对石家人施压,残害皇族的罪名要是被坐实,现在卢、郑、谢等族联手,必定要将贺氏一族逼入绝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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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遵旨,遵旨……臣本就不敢抗旨,刚才只是因为担心太子已与二殿下不睦,唯恐日后还会再生风波,还望陛下宽恕,臣理应相信陛下虽然宽宥了太子的罪错,但不会不加教诫,是臣杞人忧天了。”
“朕会立即拟旨,到时有劳贺右丞随齐央一同卦蜀宣旨了。”
贺遨之子现任度支右丞,虽然不负责兵事,可大豫的官员分职事和派事,皇帝现在派遣贺氏一族的宗子去蜀州宣旨,就是要让贺执知道“事成定局”,贺执虽然才是真正负责掌兵的人,可他却不敢违逆宗长的决意。
贺遨垂头丧气告辞之后,司空通又才对顾耿说:“让顾卿见笑了,是朕失仁,才导致皇族内部丑祸不断,朕不得已包庇罪徒,并非为了隐瞒家丑,实乃现在,是攻复汉中的绝佳时机,可贺执如果不交出蜀州兵权,朕虽也可直接任命齐司马率部前往蜀州备战,可难以达到奇袭的效果,为了社稷大计,朕才以家事与贺遨提出交易。
不过朕会与武陵公实言,今后宗室内部,若再有妃嫔抑或皇子为了权争行恶,触犯律法,朕绝不姑息,得靠宗正卿武陵公秉公审处,朕之行事,也同样受到宗正卿监督。”
顾耿方才恍然大悟。
原来陛下已决定对北汉用兵,因此才会利用这个机会逼迫贺执交出蜀州兵权,兵事非顾耿的职责,他也没有多问有何布署,只略说明了自己的看法:“如今北汉国内刚生动乱,虽然看似局势已定,但风波并未完全平息,而且先前的储君竟然领命出使我朝,因其身份特殊,北汉是否真有意与大豫建立邦交还不好说,且汉中未复,巴蜀终难真正安宁,久防并非上策,既然时机难得,也的确应当趁机先夺汉中。”
顾耿也未在乾阳殿久留,他告辞时,正见瀛姝已经置笔,似乎在检查录事行文有无疏错,这是他第二次和中女史近距离“接触”了,这回不同上回,中女史并没有干预事审,全程不发一言,可顾耿却知道哪怕是他的堂妹蓬莱君任职中女史时,也不曾受到国君如此的信重。
中女史毕竟只是女官,按理是不能参与朝事策定的,皇帝陛下虽然偶尔会询问中女史的意见,也多为内廷之事,可今日的事案,虽然陛下一直称为“家事”,然而往大里说,很有可能涉及储君的废易,其实根本就不能称为家事,而中女史明显早在今日审断之前,就已经对内情一清二楚。
陛下当然不想废储。
否则就不会把这件事案归为“家事”审结,顾耿的本意,也并非是要谏主废储,储君固然需要具备贤明的品质,太子为权位之争同室操戈的事让人忧心,可顾耿也明白错责也不能尽都归咎于太子,毕宿君的野心也是人尽皆知,真要论过错大小,弟先不恭,才是导致手足不睦的根本原因。
三十年前,顾耿在洛阳,虽然当年的他还没有正式获得授职,却也算亲历过九王之乱的“局中人”,可他根本无从判断势态,他的耳边充斥着各种不同的声音,他所看好的主公,结果在夺得权位后彻底暴露了狠戾无情的真面目,他大失所望,也曾心灰意冷,当时的家门宗长其实是他的祖父,冷眼看他借酒浇愁,自暴自弃,直至临终之前才将他唤去病榻前。
“七郎,便是我活到这把岁数了,也不敢说自己眼光独到,你得明白,人性本就复杂,你所辅佐的和扶持的人,未必就真具备为一国之君的才能……其实啊,这场乱争的开端不就是因为臣子过多干预储位归属引发的么?如果不是明帝一朝,那么多的世族都阻挠明帝立贤而不立嫡长的主张,何至于……没有惠帝,就不会有惠皇后摄政,也就不会有那场乱争了。”
“祖父是说,孙儿不应涉及位争?”
“唉,你其实根本就没有涉及位争,你的挫败感不在于你未能成就功业,而在于你没能够力挽狂澜,你真是太年轻了……不要小看了皇族,司空皇族本就是世家门阀出身,他们其实比谁都明白同室不能操戈,宗室务必齐心,可为什么还是酿成了这种巨祸呢?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们得位不正,因此才一直无法压制世族门阀,皇权衰微,导致了明帝当年连储君都不能自择。”
明帝明明知道嫡长子无能,却没有办法择贤而立,当时佐助惠帝的大臣都认为他们是在扞卫嫡长继承的纲常,只有少数人支持明帝立贤的想法,可那些人的声音太微弱了,并不能够给予力挽狂澜的支持。
顾耿牢记着伯祖父临终前的教诲,他不能以自己的识见为真理,他不是君主,根本无法站在君主的立场去考虑究竟哪个皇子更加适合继承皇位,也许世上本不存在毫无瑕疵的君王,比如惠帝就是过于宽仁,放纵外戚独揽大权;又比如武帝能征善战,虽然平定了各地的暴乱,终于结束了战乱,可武帝时期连年征战所导致的财政难题,到头来却只能靠增加赋税解决,使得大族权阀兼并土地的现象加剧,武帝之后,皇权逐渐衰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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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当今天子,坚持立嫡长子为储君,东宫太子虽然及冠不久,尚且看不出有无明君贤主之能,毋庸置疑的却是,如果君主不能压制江东贺氏等等吴郡的豪阀,逼于无奈只能改立毕宿君为储,日后贺遨必将权倾朝野,而贺氏一党,根本无视百姓的疾苦,如果这样的贪愚之徒侥幸成为大豫朝堂的主宰,必为祸患。
顾耿的心情并不轻松,当见到武陵公时,他先是把今日乾阳殿内发生的事如实叙述。
武陵公顾琛对于虞皇后迁居慈恩宫的事并不感到特别意外,他现任尚书右仆射,兼领祠部之事,掌礼制,因此对于宗正卿这又一件职事倒并不心生抗拒,看顾耿颇有些凝重的神色,顾琛先是打趣道:“你那时和齐恒之联名参劾太子时,就没想过会有今日这番局面么?陛下先是嘱令太子查办宫里的命案,那就是要当作家事处办的,你这廷尉卿当得太入迷了,满脑子都是律法规条,就没想过便是我们族里,其实也不是没发生过仆从莫名其妙遇害的事,可曾报过官?可曾有刑官非要插手审办我顾氏一族的家事?”
顾耿情知宗主不是在怪责,讪讪笑了笑。
“陛下把事案当成家事,太子却非要闹得朝野皆知,你知道事非小可,尽了你的职责,倒是我还因此受惠了,九王之乱后,大豫就没再设过宗正署,皇族宗室的事务,按理说也不该外姓人干预,不过陛下既然信得过我,我也不妨替陛下管一管宗室的礼法,实在这些年,中宫无能,且还挑头违犯礼法,陛下不忘夫妻情义无可厚非,但一再待之宽容,中宫皇后却无半点悔改,也难怪妃嫔心存不服,不以恭敬待之了。”
相较于其余外臣,因为蓬莱君曾为内廷的女官,顾琛多少对建康宫的内廷之争心中有数,他的掌上明珠险些被皇后陷害,他对虞皇后也自然没有什么好感,不过对虞皇后的反感,倒没有波及太子,顾琛是个明白人——皇族宗室其实和普通家族大有相通之处,只要“家主”不是愚昏之辈,大抵不会由得器重的子弟长于妇人之手,当今陛下既然决意立嫡长子为储,对储君的教导必然不会松懈,虞皇后的智昏,影响不了太子,同样的道理,虞皇后受到的责罚,也未必会殃及太子。
顾琛干脆把另一件秘密也告诉了侄儿:“我比你还早知道某些隐情,疏声阁的事件,在今日之前,着实连裴王氏都已经知晓了真相,陛下若不快些审决,毕宿君也将生事了,我只是没想到,原来陛下竟然是打算和贺遨做这么一场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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