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碧华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坚固的观念,她的姑母是皇后,是普天之下最为尊贵的女人,而她现在又入了东宫,就是普通天之下第二尊贵的女人,别看太子妃是正妃,但太子妃可没有位居中宫的姑母。
可虞碧华到底是没敢动手。
她知道她打不过梁氏,如果被梁氏借机打伤了她的脸,毁了她的容貌,哪怕事后把梁氏碎尸万段,也弥补不了这么大的损失,于是只愤愤丢下一句:“君子动口不动手”,溜之大吉了。
梁氏压根就没把虞氏放眼里,将人呛走后,就不提了,只跟太子妃说正事:“殿下现正遇烦恼,太子妃想必也知晓,妾有一言,还望太子妃听谏。”
“你直管说。”
“顾氏一族为吴郡豪强,当年北方士族避走建康,如贺、张这样的吴郡豪强原本是主张拒绝北方士族登岸的,是顾氏率先声援临沂公的建议,称虽然自从大济亡国,洛、吴就有南北之争,可北方以为六胡霸据,不可以南北之争,反而献助于狄夷,抗狄夷乃大道,因此,临沂公主张设侨州安置北方士族于吴郡之外的州县,方能得以切实施行。”
“这些事,我也听家中父祖说过。”
“复国之初,吴郡士族供皇族财帛,北方士族则当狄夷来犯时率军抗敌,南北门阀士族齐心协力,方能使大豫国祚继存,现江东顾氏、永安齐氏竟趋附于毕宿君,于太子殿下极其不利,因此妾才来谏言,太子妃当告知范阳公,如今也只有范阳公及其亲族才能够与顾、齐二族角力,为殿下分忧解难啊。”
婉苏没有立即回应梁氏。
前生时梁氏是心宿妃,她无从得知梁氏是否也为心宿君出谋划策,在她看来,心宿君擅统兵,知兵法,可对于权位势利却颇为淡漠,梁氏似乎是将所有的心思都耗于内闱,提防着姬媵侍妾赢得心宿君的欢心,梁氏还曾为心宿君鸣不平,认为心宿君立了功勋,朝廷却吝于恩赏,甚至还想尽办法削夺心宿君手中的兵权,可同时心宿君和梁氏的夫妻感情又越来越淡薄,当梁氏终于难忍妒火,将那田氏活活烧死时,他们两人便彻底决裂了。
她对梁氏,其实也是心存同情的。
她知道被夫君冷落是何种滋味,还试图劝解,委婉提醒梁氏不能因为和心宿君之间的矛盾,就迁怒于姬媵,可梁氏无动于衷,她也只是尽心罢了。
以梁氏的心性,尚且不能容姬媵,又怎会甘居人下呢?
对情爱那样执着的人,也必然不会莫名其妙就移情别恋,梁氏对太子是无情的,应该和她一样,也是重生人吧。
她能容梁氏,可她担心,梁氏图入东宫是为了报复心宿君,瀛姝曾经说过大豫若要保得社稷不亡,不能再失心宿君这样的栋梁柱臣,因此当年,梁氏自焚而亡后,当上蔡梁疑心梁氏是为心宿君所害时,她才忧心忡忡,通过母亲代转,请祖父居中调解斡旋,可祖父的回应是,让她莫要干预前朝的事。
婉苏现把头绪梳理了一遍,才对梁氏道:“说顾、齐二族趋附于毕宿君,是阿梁你过虑了吧。”
“若非如此,顾耿为何非要把那焦壮扣留在廷尉署,齐央又为何要跟顾耿联名上奏,他们就是为了力保毕宿君,太子妃,如果坐实了毕宿君跟殷才人有私,且毒杀殷才人,太子殿下就少一个劲敌了!”
婉苏蹙眉道:“如果廷尉卿和齐司马真犯包庇不法之罪,无需我说服祖父,难道殿下以实情相告,祖父还会坐视不管么?”
梁氏长叹一声:“有的事殿下是不便向范阳公开口的。”
“难道说,这伯事案并非如表面那么……”婉苏及时住了口,垂下眼睑:“前朝之事,我不便干预,且我以为如果顾、齐二姓真要对殿下不利,不需我过问,祖父自然会与殿下商讨对策,我知道阿梁也是出于对殿下的关心,方才急着谏言,可阿梁也要务必谨记,父皇一直希望皇室之内,尤其是几位皇子间能够手足和睦,毕宿君的罪责,当由父皇处断,殿下虽奉父皇之命,却仅只有察核之权,不管毕宿君会否拉拢南方士族觊觎储位,殿下既为长兄,又是储君,是万万不能联络戚族跟兄弟手足在朝堂上相残相争的。”
梁氏也并没打算真把太子妃说服。
太子妃的古板迂腐,她是早就有所体会的,当年后宫里,虞氏、贺氏那样嚣张跋扈,卢氏明明背靠着范阳卢这样的权阀,且还居中宫主位,竟然只知一味地忍让,以保住她贤良大度的虚名,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王淑妃独占了帝王的宠爱,她死守着贤良大度的虚名,也只能受尽冷落。
于是这日傍晚,梁氏就把太子给“拦截”了。
紫微宫虽是亲王邸的建制,却也是内外分离的,一进的院落设有外厅,这是太子待见普通宾客的地方,二进的院落设有外堂,非大节典,外堂一般是不会启用的,再进一重院落,就属于内宅了,太子妃住内堂,而内堂又分为厅、室,厅是太子妃平时见良娣、姬媵的地方,后头的室才置卧房和起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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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的寝院在内宅东路,而梁氏和虞氏,现都住在内宅西路,梁氏要“拦截”太子,必然是要守在东路,这个过程中她遇见了个拦路石,就是那宫女歆杲,可太子俨然是没真把歆杲放在眼里的,只不过当歆杲喊出来“太子妃今日去见了中女史”时,才过去问了几句话。
“中女史当时硬逼着奴婢退避,太子妃也并没有阻拦,因此奴婢不知太子妃跟中女史都说了些什么。”
太子就不再搭理歆杲了。
梁氏也没有闲心对个小小的宫女落井下石。
“昨日殿下告知妾所遇的波折,妾思忖了一阵,早前向太子妃谏言,太子妃的意思,她不便干预外朝之事,因此没有纳谏,看来这回,范阳公应当是不会出面和廷尉卿、齐司马议争了。”
太子暗自冷哼。
歆杲不顶用,梁氏也是这么不顶用,既然没有说服卢氏,巴巴地跑到他面前争什么功?可太子却不把鄙薄之色挂脸上,由得梁氏替他除去大氅,将头上的玄冠取下,换小冠,他歪靠着凭几,也不介意梁氏跽坐在他的身边。
“太子妃诗文写得不赖,可对于朝政军政并不熟谙,当然对于普通的闺秀而言,也大不必熟谙这些事务。”
“是啊,既然不熟谙,也是难以理解殿下现正遇见的烦忧了。”
“你觉得江东顾是真的决定要趋附毕宿府了?”
“如果仅是廷尉卿出头包庇,或许还不至于,仅只是他个人的趋向,不能代表顾氏宗族,可现在的情况是连齐司马都出头了,顾、齐二族虽然是姻亲,可廷尉卿和齐司马间却并无直接的姻联,因此妾以为,齐司马的行动足以证明顾氏宗族已经有了取择。
殿下,大中正一职落于东吴旧贵集团,到底还是不利于殿下,如果连卢、曾等族都保守自安,妾实在是担心,局势会越来越艰难。”
太子听明白了梁氏的言外之意。
“越是这样的境况,就越不能为难太子妃,现大婚还没过几日,孤就被这些事务缠身,已经很冷落太子妃了。”
梁氏也听懂了太子的言外之意,笑着说道:“难得殿下今晚回府得早,是该陪陪太子妃。”
别看太子对卢氏冷眼旁观的态度浑不介意,那也就是表面功夫而已,太子那般迷恋王氏女,除了王氏女姿容的确出众之外,俨然更喜她的智谋和心性,卢氏却是规行矩步,迂腐古板,既不识风情,甚至连内廷之事都无力管束,太子可不会欣赏一个无能之辈。
梁氏回到了自己的居阁,她的居阁取“芙蓉阁”三字,是因院子里有芙蓉池,还有一座芙蓉亭,居阁的名字取得太直坦,应是太子并没推敲用心,她不会为了这样的事情愁郁,她已经看破了情爱二字,镜花水月样的事物,注定虚无缥缈。
可那些备受冷落厌弃的往事,锥心刺骨,她是一定不能再经受了,哪怕她不能入主显阳殿,日后属于她的殿阁,务必不会凄凉冷清,她不付出情爱,但得收获尊荣,这是她要争取的,崭新的人生。
太子并没有立时就去见太子妃,他的心情实在烦躁。
江东顾和永安齐一直都没有涉入储争,怎么会莫名其妙趋附司空月乌?难道真的是因为陆靖得获大中正一职才引发了这一连串的变测?说来焦壮意图逃亡保命,的确因为他的设计,可焦壮并不知道是中了设计,而是听说姚长守死在罪役所后,害怕也被杀人灭口才赶紧出逃,焦壮一直是贺遨的心腹,贺氏收买了姚长守,但是由焦壮负责替姚长守在宫外置办宅田,跟姚长守那可是相熟得好,贺氏叮嘱姚长守看紧潘持,姚长守自然会找焦壮打听贺氏究竟为何如此重视潘持。
这些事情,他是通过安插在江东贺的暗线打听得知,于是才安排了此一天衣无缝的计划。
说起来,就算顾耿坚持不把焦壮移交,且问得了焦壮的口供,对于他的计划其实并无太大妨碍,可焦壮如果把是从哪里打听到姚长守已经死于非命这个细节供诉出来,这又会造成变测了!!!
顾耿擅长刑问,他会忽略这一细节么?
太子没有把握。
设计焦壮出逃,一是为了坐实司空月乌的罪行,另外也是为了将其罪行公之于众,父皇妇人之仁,势必不会把司空月乌处死,而且司空月乌和殷氏有私之事,父皇也必定不会宣扬,处死皇子务必要有个极恶不赦的罪名,否则便会让臣民诽议君父不慈,而建议父皇处杀司空月乌的话,还不能由他的嘴提出。
原本是胜券在握的,万万没想到竟然横生枝节,且就算此桩事案一切都如他的设计发展,可仍然会造成树敌江东顾和永安齐。
他还不能去找白川君商量。
他若显得慌乱,凭白川君的智计,定会对案情生疑,白川君绝不会赞同他急于斩除手足的行为,白川君早有警谏——星宿殒亡则祸生地庐,轻则庙堂震乱,重则社稷崩亡。
太子从不相信毕月乌的殒亡会引起社稷崩亡,他现在急于斩草除根,是因为崔琰错失大中正之职,而延陵公毕竟为吴郡门阀、南方士族,更别说贺朝夕居然也是重生人,如今助着毕月乌夺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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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父皇是约无可能会立司空月乌为储,可他也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毕月乌和角木蛟一天不死,他都不敢放胆利用门阀士族制衡司空月狐,反而还要依赖司空月狐在中军的威望,去掣肘诸多权阀,前生时,他急于把毕月乌、角木蛟处杀,就是为了压制司空月狐,可这个计策,现在是行不通了。
白川君也是重生人,不会允许他再走老路。
太子对白川君其实也是极其敬畏的,白川君的权望,虽然一直凭靠着君主的信重,说白了如果没有君主的信重,白川君并无半点职权,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不怕白川君有二心,可如果白川君没有能耐,哪怕不存半点威胁,他又何必笼络信重?
白川君的作用当然不是仅仅体现于占凶卜吉,事实上白川君很少使用占卜之术,早在大济末年,因为轩氏皇室的衰没,无力约束各州军阀,导致内争激烈,因为连年战乱,一度百业凋蔽,各政权实行的历法混乱,也不再重视太史令、天文博士等等观测天象的官职,后来大豫建国后,虽然颁布了统一的历法,然而仍然一直缺乏天象星术方面的人才。
世家大族的子弟,要么尊儒,要么祟道,视研习星象为旁门左道,视为近幸而不齿,这也就导致了真正负责历算、观星等等职务的官员多出身庶族寒门,品衔低微,遇九王夺位之乱时,皇帝都经常换人,这些低品的官员更易亡于内祸,莫名其妙就被划为逆党处死了。
直到司空通在建康复国称帝,一时半会儿也寻获不到观测天象推演历算以定农时节气的人才,白川君毛遂自荐,实在解决了困扰司空通的一大难题。
农时节气的确定,大大有利于提高粮谷的产量,而且白川君通过观测天象等等方法,还能相当准确的推算出何方将有旱涝之灾,虽然无法避免灾患,但朝廷预先有了准备,及时救援灾民,至少不会发生万千百姓沦为饿殍,为谋生而发生暴乱。
且便是大军出征,虽然对外宣称是要请白川君这大术师先问吉凶,实际是要依靠白川君凭借他的学识,通过观测星象确定最佳的行军时间,保证行军路线的通畅,使豫军获得更大的先机。
百姓们往往不明白详情内况,他们只知道有大术师的存在能祈求风天雨顺,庇佑他们至少不受天灾所殃,他们敬重大术师,因此也相信大术师所事忠的天子是真的天命所归。
太子不敢不敬畏白川君。
甚至于太子心里无比清楚,哪怕是北赵等等蛮部,既然入关,占据城池建邦立国,也不敢轻视农时历法,别看六蛮都有灭豫的野心,可他们现在无不奉行大豫进行颁布的历法,依时农耕,而白川君的重要性,不知胜过神元殿君多少,无论白川君去投任何一国,必然会受到礼遇,白川君着实不需要背靠大豫这座靠山,反而是大豫皇室,万万不能失去白川君这么一个大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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