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宫里的仓门狱,是远比罪役所更加让宫人胆寒的地方,子虚从没想过自己竟会被押来如此可怕的地方,她茫然不知所措,她是不记得的,当建兴十四年,天子驾崩,太子继位,中女仪在被押外仓门狱前,听她说她一定会向贺夫人求情,中女仪无奈之下才告诉她的一番话。
一入仓门狱,生死两隔绝,这个地方,只听有人入,未闻有人出。
子虚胆战心惊,她明明已经跟贺夫人断绝了往来,且贺夫人也答应了,准许她的父母家人在京郊立户,当初她因为一时贪婪,答应贺夫人设计陷害中女史,虽然没有成功,可这件事毕竟没有牵连上贺夫人,虽然她也疑心过贺夫人答允得过于爽快,然而数月过去,风平浪静,不应再横生枝节才是。
但除了陷害中女史,她并未再犯罪行,为何那个内臣,竟然以利匕相逼,且还出示了凭符,将她直接投入仓门狱?
凭符乃是陛下所赐,那个内臣,也势必是奉圣令。
子虚一直扶着门栅,盯着对面那堵灰白的高墙,仓门狱的墙面,灰浆剥落也无人会去修补,显出狰狞的凄凉来,而弯曲幽深的甬道是那样幽静,以至于脚步声还远,却就震荡着耳膜,子虚忍不住想将头用力挤出门栅去,但一切都是徒劳。
不过,一阵间,子虚看清了来人。
竟然是鬼宿君?!
“将门锁解开吧。”
南次推门而入,也不让人重新锁好门栅,他看着子虚几乎是瘫跪于泥砾草草铺成的地面,语气颇温和:“你也不必如此惊恐,带你来仓门狱是因为这里能避人耳目,并非就要问罪于你,你只需要实话实说。”
子虚已经害怕得全然不知应当如何应对。
“你可与殷才人有过来往?”
殷才人,谁是殷才人?
子虚用力摇着头,把自己晃得眼花了,脑子也乱了,越发想不起来殷才人是谁:“宫里有那么多才人、中才人,婢侍有见过的,也有听都不曾听过的,来往是定然不会的,只是偶尔有过交谈,在所难免。”
“殷才人嘱托你的事,不是小事,你不会不记得。”
“殿下明鉴,从无任何才人嘱托过婢侍大事,婢侍当初因为一时贪心,收取了钱财,意图不利中女史,婢侍已经认罪,除此事之外,婢侍再未做过罪事,殿下明鉴。”
南次并不觉得子虚是在狡辩,他哪怕信不过自己的眼光,但肯定信得过瀛姝的眼光,瀛姝曾经说过子虚本性不恶,哪怕的确是为贺夫人收买,但她的初衷也是为了改善父母家人的生活,那时还没有推行宫人可得放赦的恩令,子虚在无望归家的情况下,为了让父母家人的生活更加富足,为贺夫人笼络,是情有可原。
如果子虚真不知道殷才人事件,要么是陈氏女说谎,要么陈氏女探听的情报有误,如是后者,子虚与此事件毕竟还存在这下干系。
南次从来没想过对子虚用刑。
“仓门狱这地方,有时候反而是最安全的,事案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你且安心留在这里吧,如果你想到了任何蛛丝马迹,只需要让看守通报。”
事情既然没有任何进展,南次并不急着禀达天听,可是皇帝陛下却主动召他往乾阳殿,南次于是才知道因为他密押子虚,竟然引出了中女仪主动供诉案情!
“五郎觉得,中女仪的供诉是否可信?”
“儿臣以为,应当不假。”南次倒是答得斩钉截铁:“殷才人‘病发’昏睡乃二月十八,正是当年寒食节后的第三日,与中女仪供诉殷才人求她相助之日,二月十四相符;而当年子虚只是正在受教的小宫女,根本无法打听得知父皇在寒食当日,将会赐予各殿阁具体何种花草,如此又怎么能让皇后殿下心生顾虑呢?
且儿臣昨日已经询问了子虚,子虚当入仓门狱,已是惊惶不已,却否定曾受过殷才人的嘱托,她的供诉,也能够与中女仪的供诉相互印证。
可中女仪只是听取了殷才人的片面之辞,殷才人是否有所隐瞒,或者根本就是意图嫁害太子兄,并不能因中女仪的供诉就有确断。另外,据陈女仪说,她是从显阳殿探知子虚是殷才人事件的知情者,而当时,皇后殿下正与刘庶人商讨,将子虚视为心腹大患,如果陈女仪没有说假话,那么只可能是皇后殿下心里的猜疑,并不能笃定殷才人以实情相告者,就是子虚。”
司空通当然明白陈扇仙没有说假话,倒也不能这样讲,也有部分假话,但那部分其实不关紧要。
“儿臣以为,皇后殿下的确怀疑殷才人所托者为子虚,是因子虚曾为贺夫人笼络,子虚利用子施陷害瀛姝不成,反而暴露了她和贺夫人私有接触密切,这件事应该瞒不住显阳殿,因此,皇后殿下才会疑心子虚,和刘庶人商量对策,儿臣请父皇允准,若要查明殷才人是否是被毒害,是否真为……太子兄侵犯,唯有审问刘庶人。”
刘氏现被押禁在桐华宫,没有圣令,任何人不得擅入桐华宫,南次既然相信中女仪的供诉,且也相信陈氏女没有说谎,当然认定了刘氏为知情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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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氏可一直是皇后的心腹呢,也不知帮着皇后干了多少丧尽天亮的恶行,虽然直到如今,刘氏应该还没有出卖皇后,也明白她如果招供出实情,必死无疑,反而是为皇后守口如瓶,才能苟且偷生……可要查明案情,南次也只能想尽办法撬开刘氏的铁口铜牙了!
“不要劳师动众,桐华宫里的宋阿翁,别看他老了,眼睛可清明得很,你备上些酒,去看望他吧。”
南次会意,行礼告辞。
一侧行廊上,瀛姝瞧着南次阔步往前去,把手里的一张麻纸,交还给子施:“这字写得不错,端严规正,看不出是女子所书,就依你的举荐,由她增补为女史吧。”
子施应了,却欲言又止。
“怎么?”
“已经有整两日不见子虚了。”
瀛姝微笑:“你们到底还是化干戈为玉帛了,这是好事,你不必担忧,子虚只是领了别的差使,这几日不在乾阳殿中。”
瀛姝这样说,子施就信了,待她回到值事厅,正要把喜讯告诉刚经她举荐,就快正式被录为女史一员的受训小宫女子惠,就见一个宫女慌慌张张近前。
“女史可知中女史在何处?”
“什么事如此慌忙?”
“是太子妃使了人传话,说有要事,要和中女史相商,太子妃现在中女史的值院。”
“知道了,这事由我告知中女史吧,你也别这样着急慌忙的,太子妃虽为上殿,但性情温和,既是去了中女史的值院,哪怕有要紧的事,但应当不至于怪罪中女史未立即前往对应,倒是你这样的惊慌,落在有心人的眼里,不知又会凭空杜撰出什么说辞。”
“小婢知错了,只是……传话那东宫女使口吻十分肃厉,小婢才担心中女史恐会受问责。”
子施没再多说,却把宫女的话无一遗漏告知了瀛姝。
于是瀛姝去见婉苏时,就特别留意婉苏身边的人,有几分眼熟,但她实在想不起来这等小人物了,能确定的是并不是婉苏当皇后时身边的婢侍,大抵也不是婉苏的陪婢,瀛姝暗叹一声。
太子妃嫁入东宫,允许有八名陪嫁婢女,这样的陪嫁婢女必然是深受婉苏信任的,但婉苏现在毕竟还是太子妃,没有入主显阳殿,她要是入宫,定然是不会让她自己的陪婢随行,而会另择东宫的大宫女,这些宫女若非司空北辰亲择,必然是虞皇后指派,要比婉苏的陪婢品衔更高,也更熟知内廷的人事,只不过嘛,虞皇后当然是会更偏心虞良娣的,这样的大宫女又怎会当真敬重婉苏呢?
“映丹,将这位女使请去北楼饮茶。”瀛姝可不在意这位大宫女多有体面,直接发号施令。
“中女史的茶,还是留着自己喝吧。”宫女的确高傲。
婉苏蹙起眉头:“既不想饮茶,就去值院外候着吧。”
宫女还想驳嘴,瀛姝笑着问婉苏:“这位女使该如何称呼?”
“名为歆杲,是如日之杲那一杲字,歆有喜慕之意,杲则喻意光明,母后对她是极用心了。”
瀛姝挑眉道:“我刚才一时听岔了,还以为是心比天高的心高呢。”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歆杲也听懂了中女史骂人不带脏,面红耳赤,只觉脖子上的血脉都涨起了,但到底不敢更加放肆,讪讪退下了,也只敢在上北楼时,把楼梯跺得震天响。
“阿姝,殿下和廷尉卿起了争执,殿下欲提审焦壮……焦壮便是江东贺的那个逃奴,因往廷尉署出首,状告毕宿君及贺夫人,这事涉司空皇族的丑闻,殿下本也是奉了父皇之令暗察此事,不料廷尉卿却不愿将焦壮交给殿下带回紫微宫审问,殿下怒急之下,言辞也颇有些激进,廷尉卿也被激怒了,我听说,廷尉卿已经拟奏章弹劾殿下,且……似乎江州司马齐世子也打算附奏,这该如何是好啊?”
“这些事,太子妃殿下是如何知情的?”瀛姝不答反问。
“是殿下说予我知晓的。”婉苏说到这儿,略顿了一顿。
洞房花烛夜的情意绵绵,其实与前生无异,她并不会沾沾自喜认定她的姻缘终于有了转机,她其实无数次地自检,是否是因为自己性情过于执拗,并没有真为殿下设身处地着想过,更谈不上分忧解难了,因此她才比不上瀛姝,自己的不足,导致殿下日渐冷落,而她越是悲愁,就更引得殿下的不耐和厌弃。
前生时她没有机会验证这一猜测,她也无法再挽回殿下的心。
她从来没想过,世上真有后悔药。
岁月逆转,她有幸保有了死前的记忆,这一回她更加细心,发觉殿下愁眉深锁,她也敢主动询问了,原来殿下竟是愿意和她说这些外务的,只恨她愚钝,怎么也想不到破局的方法,而下意识间,她又向瀛姝求助了,她终是改不掉这习惯,她依赖瀛姝,把瀛姝仍然当成那时的淑妃。
“阿姝,我是否让你为难了?”婉苏惴惴不安。
瀛姝又是一声暗叹:你可真是太痴心,潘持是被司空北辰毒害,罪役所的那个内臣同样是被他灭口,至于逃奴焦壮,就算不是被司空北辰指使,也定然是中了司空北辰的设计。但司空北辰万万想不到廷尉卿和齐央察觉事有蹊跷,竟然坚持要彻查此案,这让司空北辰担心他嫁祸贺夫人毒杀殷才人的事暴露,他把事情告诉你,是想让你说服你的祖父给顾、齐两家施压,婉苏啊,你来找我有何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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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望太子妃恕罪,潘持事案发展到现今这样的状况,牵连实在太广,婢侍无能为力。”
瀛姝不想利用婉苏,但她也不可能因为婉苏就饶恕司空北辰,司空北辰害死了长乐,还间接害死了她的父亲,她和司空北辰之间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她无法让长乐复生了,但她一定要让司空北辰血债血偿!!!
“阿姝……”
“太子妃殿下,婢侍冒贸,请求殿下今后莫将东宫秘情告知婢侍,婢侍乃是乾阳殿的中女史,忠事于国君,而非储君。”
瀛姝也只能把话说到这个程度了。
婉苏回到紫微宫,才长长地叹息,她是真的糊涂了,忘记了瀛姝现在并不是淑妃,而是乾阳殿的中女史,许多的事瀛姝是该避忌的,她不该着急于为殿下分忧解难,便让瀛姝左右为难。
可前生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发生潘持事案,无论是廷尉卿还是永安侯世子,都不曾站在殿下的对立面,到底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变故,又该怎么帮助殿下化解危机?
正焦头烂额,谁知道虞良娣又闹来了内堂,不为别个,就为歆杲今天受了中女史的气辱,婉苏却没有替歆杲出头!虞良娣手叉着腰,高抬着她那尖尖的下巴:“太子妃别不是不知道歆杲的身份吧,她可是母后亲自择选出来,调遣来东宫的,堂堂正正的宫女!太子妃今日纵着那王瀛姝折辱歆杲,将东宫的体面置于何地?!我可咽不下这口气,若我当时在场,必然撕破王瀛姝的嘴,绞了她的舌头!”
婉苏深知虞氏的愚狂,也曾经喝斥教训过,谁知道竟也会让殿下左右为难,可她到底要怎么应对这样的境况呢?
又听一声:“阿虞既然这么威风,现在入宫教训中女史也不迟啊,可别光在这里搬弄唇舌。”
梁良娣阔步也走进了内堂,两眼利如刀锋,似乎立即就把虞良娣的面颊,削出了大大两片血光,眼瞅着虞良娣举高了手,梁良娣微笑:“我的父祖、兄长可都是武将,阿虞确定要和我比试拳脚?”
婉苏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无论如何,她也不能坐视这两个良娣在她面前打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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