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地,瀛姝便听说了贺朝夕的行动,这下子她几乎可以断定贺朝夕确为重生人了。
前生的贺朝夕,并不抗拒入宫,最初对司空北辰也确实心存爱慕,否则不会把她视为眼中钉,攒足了劲跟她争宠,甚至对婉苏,也多番挑衅,活跃积极得很。毕竟是“老对手”了,多次短兵相接,瀛姝了解贺朝夕的脾性,这女子的确视富贵尊荣如同浮云,行事只凭一己喜恶。
可后来,贺朝夕也被司空北辰伤透了心,司空北辰驾崩,她没有为司空北辰流一滴眼泪,甚至称病,拒绝哭祭,直接给瀛姝撂下一句话:你若逼我,就上鸩酒或者白绫吧。
重生后的贺朝夕,性情大异,竟然愿意跟族人“同流合污”,而且立志要争权夺势,分明是不愿再看着司空北辰登位,对他,已经恩断义绝了。
但贺朝夕却并不知道谢、贺、郑三姓相争,其实才会使得司空北辰渔翁得利,她的前生从不关注朝政,一心在于琴棋书画、小情小爱,若为男子,说不定能成风雅名士,却为女儿身,又出生在江东贺这样的家族,哪怕她不愿受到拘束,终归是不能争得自由,那一世的半生消寂,未磨平她的棱角,但有此经遇,又哪会不明白何为无奈呢?
这天,瀛姝出宫,回了趟长干里,倒没见外人,关于贺朝夕的“事迹”,还是听她家祖父说的。
“贺家这个丫头,才十二、三吧?这事是贺慰告诉的石乘,贺慰当天还就在贺家的荣辉堂上,哪怕刻意夸耀贺九娘的才智,不过应当不是完全杜撰。丫头小小年纪,口气就这般了得了?不过贺遨也荒唐,居然还真敢把这么个乳臭未干的丫头的话当真,认定太子的储位朝不保夕了。”
王斓连连摇头,如果他有个这样的孙女,别说准她去光明堂上胡说八道,只要教他听见这样的议论,非得罚上几月禁足,抄上几百遍家规,而且不许开口说话,让她牢记何为谨言慎行!这么一看,瀛姝这孙女虽然要比贺九娘年长,却聪明稳重太多了,自从入宫,一步步路都走得四平八稳,而且没有一件事是自作主张。
王斓心中惬意,完全没有想到,其实他的这位孙女跟贺遨的孙女目标一致,都已经磨刀霍霍,决意要把司空北辰这太子掀下储位,只不过方式方法的区别罢了。
哪怕是在祖父跟前,瀛姝也完全没有透露乾阳殿的机要,不过对于贺朝夕的想法,她心中雪亮——前生根本没有发生虞皇后被陛下训斥责罚这么件事,而这件变故一生,贺朝夕才认为司空北辰的储位已经不稳,是夺储的天赐良机。
她笑着道:“儿要是不知道一切都是陛下的运筹,听闻宫里近日的那些变故,指不定也会胡思乱想。”
“过于谦逊,也如虚伪。”王斓轻哼一声:“你今日出宫是为何事啊?”
“这事可不能讲。”瀛姝眨眨眼:“祖父要是没有别的教诫,儿便去见浮白了。”
“你如今是乾阳殿的中女史,我还哪敢教诫你啊?”王斓又是轻哼一声,到底挥挥手:“要见就见吧,如果不是你一定要用浮白,这回浮白就跟大郎去长安了,他是极想四处走走长些见识的,你啊,耽搁了浮白的志向,落下埋怨,我可不会替你说好话。”
瀛姝不听唠叨,行了礼赶紧告退,她才不信浮白会埋怨她,自从把调察赵氏的事交给浮白,浮白的热情比白媖还要高涨,今日她出宫,就是听南次说白媖送信给丹媖,关于赵氏,查出了一些眉目。
浮白和白媖这双搭档,最近被青媖戏称为“珠玉争辉”,两人分开看来都是沉稳的性情,搁在一块却活像冤家对头,都攒了足劲要比个高低强弱,青媖常听白媖抱怨,料想她是略逊一筹,玄瑛却笃信浮白虽然是男儿,行事要比白媖便利,但肯定不如白媖嘴巴甜,经验足,占不了上风,事实结果,关于赵氏的根底,还真是浮白先查到了些许情况。
不像白媖有时会让玄瑛、青媖协助,浮白的方式是单打独斗。
根据瀛姝提供给他的基本信息,他从聚安里查起,这是赵氏幼年时跟她的寡母居住的里坊,也是赵氏生活了七年的地方,但赵母病故后,赵氏便卖身去了秦淮里,按理说,赵氏幼年的经遇其实和她构害虞铎父子一事不可能存在联系,追查因果,应从秦淮里找到突破口,可浮白很有自己的主见,他放弃了秦淮里这条路线,而另辟了聚安里这条蹊迳。
聚安里,已近石头城外,住在聚安里的人户多为军户,但也有匠籍、民户杂居,甚至还有因徒获赦的人丁也在其间居住,流动人口多且籍别复杂,自然是贫寒者占多,其实并不宜寡母孤女居留,可赵母当年着实也难寻到别的栖居处。
赵父身故后,他从前的东家还算良知未泯,帮着赵母操持了赵父的身后世,得知赵母有了身孕,一个孀妇,在建康城中没有半间房产,半亩田地,赵父留下的积蓄也不过两千余文小五铢,实在不够开销,便补偿了赵母八千钱,好歹足够赵母分娩前的花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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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安里的北七弄,年迈的里老尚还记得赵母,听浮白说赵母极有可能是他的姑祖母,叹气道:“当年她找来北七弄的时候,是大冷天,她还已经有了六、七月的身孕,身上穿的是麻衣,一看,就知道丧夫未久,说在建康城没依没靠的,也没有别的亲戚投奔了,所余的钱又不多,听说聚安里的屋舍赁金少,求我替她寻一间屋子,最好屋主家中有生养过的妇人,待她分娩时,能帮衬着些。
我看她着实是凄惶可怜,就让我家那老婆子问着了她的外甥女,我们喊她桂娘,桂娘也是个苦命人,跟赵家那妇人一样,都是孀妇,不过桂娘的男人还给她和孩子留下了三间屋子,就在弄尾。
去年的时候,我家老婆子走了没多久,桂娘也没了,我就替她作主,把三间屋子都变卖了,卖得的钱,给了桂娘的孙女当嫁妆。桂娘的儿子也没了,他后来从伍去了,战死了,儿媳妇改嫁了,桂娘拉扯着孙女,她死前,孙女十二岁,就已经寻了人家,孙女的归宿没定,桂娘也是闭不上眼的。”
与赵母最相熟的人,应该就是里老口中的桂娘,但人已经过世了,浮白也只好继续从里老口中打听:“我也是听祖父说,姑祖母随姑祖父来了建康后,就和我家断了音讯,好容易打听到这些消息……还请老翁告知,姑祖母当年生产是否顺利,姑祖母过世后,她的子女又去了何处?”
虽然已经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但里老还没有忘记:“赵家妇人后来生了个女儿,那孩子还小,又没了娘,这一片的邻居家中都不宽裕,也实在帮衬了得许多,唉,那孩子应当是卖身去了牙行,由牙行出面,操持了她阿娘的身后事,我还是听桂娘说的,就葬在城郊,贫家小户的,也没个祖茔,应当是离她过世的男人葬得不远。
至于那孩子的去向,除了牙行,我们都是不清楚的,她也没再回过聚安里来,既然卖身为奴婢了,想来行动也不自由,你要打听她的下落,就去问官牙,有个诨号称作瘸子张的老牙人,兴许还记得。”
浮白便又找到了瘸子张,此时就细细告诉瀛姝:“每座里坊都设有官牙,瘸子张在聚安里的官牙中,是资历最老的牙人,仆从听说赵氏是自己卖身,而且是自己寻去官牙时,心里就觉诧异,因为当时她才七岁,即便只有卖身这条出路,何不相托里老去寻官牙,她却是自己找的门道。”
“你说得没错,赵母当年都知道相托里老去寻赁所,而不是直接找去官牙,说明她觉得里长这样的吏员要比牙人更可信,寡母孤女生存本就不易,在聚安里生活的七年,赵母是受到了那里老的关照的,按理说她病重时,不会不为女儿日后的生计着想,但她却没有请托里长出面,分明是嘱咐了赵氏自己去找瘸子张,说明当时,瘸子张已经获得了赵母的信任,因此赵母才没有再烦托里长。”
浮白受到了瀛姝的称赞,腼腆微笑,说话声不由更响亮了:“北七弄的屋舍没有独门独院,都是排屋,桂娘共才三间屋舍,赁了一间予赵家母女,就在她们对门儿,住着一个疾医,疾医姓张,与瘸子张同姓,但并不是亲戚,疾医治好了瘸子张的腿疾,瘸子张对他心存感激,于是和张疾医就结拜为兄弟,但其实张疾医比瘸子张年轻了十几岁,两人也算忘年之交了。
据瘸子张说,张疾医是个善心人,便是跟他素不相识的人,他都乐于施助,见邻居寡母孤女的生活十分不易,因此时常照济,赵氏两、三岁时出过痘疹,多亏得张疾医妙手回春,否则只怕早就夭折了,正是因为张疾医的缘故,瘸子张也对赵家母女极其关照。”
疾医张珍,过而立之年尚未娶妻,因此瘸子张一度认为张珍关照赵母是钟情于她,曾经自荐为媒人,要撮合张珍与赵母,可张珍却一本正经拒绝了,跟瘸子张交心时,声称自己原有爱慕的女子,奈何女子不能自主姻缘,被逼着另嫁,女子不愿违背诺言,竟然在出嫁前悬梁自尽了,因此张珍也发过毒誓,此生此世宁肯孑然孤独,也不会背信弃义。
“我不能和她共赴黄泉,已是辜负了她待我的真情厚意,只因我是一个医者,从师学医时,先许下了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的诺言,可我此生,已认定她为发妻,怎可移情他人?我既不能以真情相待,又何必误人终生呢?更不要说赵娘子也是重情之人,否则也不会当丧夫之后,明知艰辛,却一力抚养幼女,不生改嫁之想。我对赵娘子的关照,不仅是因为怜悯,更是对她的尊重,因此那些调侃打趣的话,大兄还是别再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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