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姝今日回家的最后“行程”是驰楼。
王节却没料到她会来,好生打量了她一阵,笑意浅浅流淌在眼睛里:“知道你今日要回来,三叔从昨日时就手舞足蹈,难得的挨了祖母的数落,说他不稳重,我看三婶也是眼眶泛红,可五妹就要回宫去了,此时看着,却毫无依依不舍的情态。”
“我眼角也泛酸呢,只是如果流露出来不舍的情态,必会让阿爹阿娘更觉担心,我在宫里其实挺好的,不似得两位亲长觉着那般受苦受罪,也远不似我自己起初以为的那般无趣和拘束。”瀛姝看向王节面前的方案,置着棋盘,摆着的是很着名的残局,就知道并没一个陪大兄对弈的人,大兄还是那样克己和拘束,待哪位手足都极友睦,可总是不同自家的兄弟玩乐,维持着严正端肃的长兄风范。
王节说:“可五妹幼时入宫,总归是不情不愿的。”
“那时只道祖父意在韬光养晦,虽然谢夫人不曾拘束我,但总不敢冒犯贺夫人及郑夫人,现在却是不同了,有阿伯的旨意在上,我便是略放肆些,也知道于家族是无碍的。”
王节开始将棋子一粒粒的收入棋笥,似品咂了番瀛姝的话,才道:“五妹果敢,故而才能为陛下择为策助,祖父与我偶尔提起五妹在宫中的数番作为,也极为赞赏,只是三叔及叔母至今心里还是恼着我的,也就是昨日,听闻五妹要回家省亲,三叔才终于肯与我说话了。”
“大兄定然不会真觉得我阿爹阿娘对你心存埋怨。”
“其实怨我也是应当的。”王节暂止了动作,将手置于膝上:“五妹今日来,是为何事?”
“我也很挂念大兄呢,这是如假包换的真心话。”瀛姝笑了,当她终于见到王节也弯起了唇角,才说正题:“另有一事,我心中实在不解,只好来寻阿兄解惑,未知是否阿兄传书予心宿君,托心宿君转赠中秋礼?”
瀛姝想破了头,实在想不通一贯对她吹毛索垢极其不友好的四皇子殿下为什么突然送她中秋礼,那家伙可正在完成他人生的第一大创举,和北赵的军队决一死战呢,千里迢迢的遣人送把金匕首给她,这样的行为实在太惊悚了。
王节也觉得很震惊:“我怎会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传书去让心宿君分神?心宿君出征时,我也只是遥遥一送,根本就未再有书信来往。”
瀛姝:……
是啊,以大兄的作风,哪有可能相托心宿君做这样莫名其妙的事体,但司空月狐那家伙,看上去清俊风雅,仿佛还有些旷达不羁的风格,实际上却鲜少与人交心,更是一贯谨慎克己,懒与世族子弟泛交,哪怕是对南次这亲兄弟之间,也始终像有一层若隐若现的隔阂,而司空月狐和她现时唯一的“纽带”,也就只有大兄了,要不是大兄相托,司空月狐会在内廷中对她加以关照吗?瀛姝只能猜测,也许是大兄相托,司空月狐才送了她一件勉强有些“励志”之意的中秋礼。
解题失败,瀛姝更没了头绪,心说也只能等到那家伙凯旋而归,当面问清楚他脑子里是哪条筋搭错了脉。
“不如我陪大兄手谈一局?”瀛姝提议。
王节却看向一侧的行廊。
石乘已往这边过来了。
瀛姝也看见了,叹气:“我该回宫了。”
为悄悄见石嫔,石乘已经受邀来驰楼住了两日,但连这也没有告知家人,只道是受友人之邀聚谈三两日,他还未正式入仕,此时正是攒积风评的期段,长辈们自然不会约束他跟世族子弟的来往——哪怕石家私下已经站定江东贺的阵营,可也不会要求子弟跟别的世族断交——只要涉入权争势夺的家族,大家长普遍都会认为族中子弟不管跟哪个阵营的人交道,一概多是应酬,利害攸关时都会心向家族,也确实,千百年来,无论贵庶,家族观念都是极重的,哪怕会有阋墙之争,大家长一声令下,矛头也势必会先对准外敌。
石乘要不是“借”王家大宅悄见石嫔,大无必要瞒藏行踪。
既是已经遇着了,瀛姝也没打算避开,但她还不及行礼,就受了石乘的一个大礼,瀛姝以为这一礼是因为感激她助石嫔解除了禁足,没多想,还了礼后就去跟石嫔“会合”了,只这感觉颇为微妙,前生她见石刺史的奏本见得多,只一直没有见过本人。
王节却是轻挑眉梢,目送着瀛姝走到行廊拐角处,才问:“御风曾经见过舍妹?”
石乘被问得一怔,却似没想到王节有此一问,不过还是答道:“今年曲水会,远远目睹过王女史的风采。”
王节请石乘入茶室,斟两盏立秋时分也倒时宜的凉茶,托盏相请,而后便直接说起了正题。
“御风贯与谢十郎相近,反而未曾跟江东贺的子弟接交,此刻突然间,态度大改,一来御风未必能与贺氏那些纨绔投契,另则,贺郡公说不定也会起疑心。”
王节不消多问,笃定石乘会接受陛下此一密令。
石乘也不惊异王节知道这一密令,他虽说才奉圣令,对于具体计划还没梳理清楚头绪,可心里的确是有成算的:“初闻阿姐获罪,被拘禁于内廷时,我情知家中长辈甚至母亲都极埋怨阿姐指控贺夫人,他们只急于求得贺门的谅解,无一关心阿姐的安危,于是我只好恳求谢十郎,希望他能说服谢夫人出手相助,为阿姐鸣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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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样的行事,激怒了祖父,母亲也哭着求我,说我应当以经济仕途为重,我母族有位表兄,自来和我还算友睦,母亲托他劝诫我‘回头是岸’,表兄的发妻出身江东贺,虽非大宗嫡女,她的兄长倒也还算受家族器重,我明面上也答应了母亲不再任性行事,是以,祖父才没将我拘在家中,我想如果我通过表兄结识他的妻舅,应当不算蹊跷。”
王节听了,点头道:“的确可行,我这里搜集了一些江东贺族内,各宗支的人事情况,可供御风参谋,见机行事,若遇难处,御风也可使信得过的仆从,往大市的宝砚斋送信,那是我家三叔父的产业,掌柜是信得过的人。”
石乘自己其实也是宝砚斋的熟客,但他却不知道那竟然是王岛的产业。
虽然说现时的士族阶层其实不乏以经商为副业的例子,不过王岛看上去却有如风流蕴藉的世外之人,怎会效那些“以商养奢”的不良习气?
“三叔父深恶权争,不耐官场倾轧,可又认为生为男子丈夫,也不能庸碌无为,出奇的是他因交友广泛,还真学得一些经商的密窍,这些年可是出献了一大笔的军资。”
“难怪。”石乘说了两字,却又像醒悟过来,不再有下文。
他今日的心情实在波动太大,稍不留意就疏忽了言行举止,又说不清为什么,王节虽然以礼相待,但他却对这个比他只年长三岁的青年人颇有些敬畏,总觉得那双冷淡平静的眼睛不让别人看透,却能看透许多世情,石乘于是致歉,说虽然还要叨扰一日,可得好好梳理一番计策,就回到了驰楼里暂时被他占据的客舍。
阿姐入宫时,他还是稚童,但他一直记得其实是阿姐替他启蒙,那时母亲担心父祖太过严厉,不忍他在年幼时就受父长督教之苦,苦求得延迟正式启蒙,由阿姐先教他识字描帖,阿姐的确温柔,耐心又细致,他对阿姐的依念比对母亲的依念更加强烈。
阿姐辞家入宫,上车前回头看来,他当时已经泪眼模糊,不记得阿姐当时的神态了。
一入宫门深似海,再不得见。
那是前生。
他知道的仅为阿姐成了谋害五公主的罪人,一直被禁足,后帝崩,阿姐迁往离宫,没多久就病故了,前生的他对一切无能为力,只能在忏悔中去遗忘一些事,活着的人是只能向前看的,他的眼睛里有太多的人间疾苦,那些似乎只能挣扎于生存的百姓,努力生活却被权霸欺凌践踏的无辜人,在一次次战争中为国捐躯的将士们,他们的家属甚至求不得他的遗骸,衣冠冢前,只有亲属在哀唱招魂歌,切盼亡故的亲人莫要迷失在回家的途中。
似乎只要魂魄往来入梦,便即心安了。
东豫的帝王也似乎总是命运多舛,后来,江山的重担竟然压在了女子的肩上。
王太后执政的时期不长,可是却开始了变法改制的新时期,一直在灭亡边缘的国家似乎赢来了新的生机,而王太后重视商事,尤其鼓励平民经商,给予保护与优待,制定大商户雇员的最低薪酬,严禁剥削民力,他刚才脱口而出的“难怪”二字,根源其实就在此处。
他任州官时,曾接待了一位行商,那客商过去就是个小摊贩,比农户更加劳苦,赚得的营利也只不过能使一家老小得以糊口,因享新政的福利,才有拼博成为行商的机遇,那行商说,他现在不仅置下了宅田,安顿父母妻儿,还有余力资助不少贫寒老弱,他是做梦都没想到有生之年,活于乱世,竟然还能过上这样的安居乐业的生活。
那一晚,半醉后,石乘朝着建康城的方向,遥拜他从未见过的王太后,他是真希望这个女子能够长久的执政,力挽君国所面临的颓势,哪怕只是偏安一隅,至少能救万千民众于水火之厄。
此时年月,许多的事已经脱离了前生的轨迹,如他,竟然在未仕前就能获陛下的密令,如他的阿姐,他终于知道了阿姐入宫后都经历了什么。
江东贺一族不仅仅是他石乘的仇敌,更是东豫的巨蠹,必须早日根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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