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在香雪楼房间中。
窗外月色溶溶,冷淡的清晖辗转洒落窗台,映衬的窗台边的男人越发深不可测。
任金满小心翼翼地为男人泡了一杯香片,端到他面前。
男人伸出手,手指骨节分明,白皙有力,轻轻捏住茶盏。
他垂眸,用茶盖缓缓拨动着茶沫,任凭蒸腾的热气氤氲了漆黑眼眸。
坐在他对面的少年并不想陪着男人做戏,率先打破沉寂,冷笑道:“摄政王约在下来此一坐,应该不仅仅是喝茶那么简单吧?”
男人并未说话,房间中的气氛一时显的有些压抑。
任金满浑身冒汗,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她垂眸低首,用火石点燃一根蜡烛,轻手轻脚地放在男人身边。
随后,男人朝她挥挥手。任金满才如获大赦一般松了一口气般,转身退了下去,离开时冷汗已经布了满脸。
少年见状,不由眉头紧锁:“摄政王将他人惧怕之情视作玩物,难道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吗?”
闻言,男人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终于掀起眼皮,瞥了少年一眼:“恰恰相反,本王从未以此为乐。”
男人嗓音低沉富有磁性,落在人耳朵里,让人不由有些发痒。
烛光幽幽,隐约照亮了男人的面容。
这时子车寻才看清男人的长相异常俊美,皮肤冷白,唇薄挺鼻。一双凤眸狭长,长而密的睫毛轻轻扇动,如墨汁调和的瞳孔里似乎没有任何情绪。
三千墨发用玉冠束起,一丝不苟,禁欲漠然。一身滚金黑色长袍,更是将他与光明分割。仿佛他只是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人间,孤寒冷寂,从未感受过什么人间烟火。
这是个不好惹的人物。
子车寻心想。
“侯爷今日去澜沧书院,想必已经见过朝阳帝姬了。”
居简行说话,语调平静如水,听不出一点起伏。
子车寻微微颔首,也是言简意赅:“是。”
居简行的视线移过来,于烛火下静静地注视着子车寻。
“那陛下的意思,侯爷考虑的如何了?”
“摄政王指的是与朝阳帝姬成婚?”
子车寻挑眉,眉宇间有些冷意:“经此一面,本侯爷自然心中有数。只是让本侯爷好奇的是,与朝阳帝姬成婚一事,究竟是陛下的意思……还是摄政王自己的意思?”
多年前温破敌通敌叛国,联合安国攻打大金朝,大金朝安逸的太久,竟然毫无还手之力,一时间被对方连吞数座城池,直到整个燕云十六州尽数丢失。
先皇也因为此事心中焦急如焚,加上先皇本来已是带病之身,多事之秋下,竟然于朝堂之上吐血晕厥。
当时举国无措,正是群龙无首之时,众人害怕先皇无法久撑,为长远之计打算,只好匆匆物色了当今陛下朱敏仪为太子。
结果先皇果然没能撑过冬日,撒手人寰,众臣便拥立了朱敏仪上位,改国号为天启。
届时,靖北侯带军击退安国,温破敌被俘,满门抄斩。虽然失去的燕云十六州没有拿回来,但大体来说总算稍稍安定。
只是外患稍稳,内忧接踵而来。
天启元年,当今圣上朱敏仪不过九岁。稚子年幼,对于朝堂之事一窍不通,不仅屡次决断出错,还让那些蝇营狗苟的官员们钻了空子,一时间朝堂腐败成风。
居简行就是在这个时候经人举荐上的位。
也不知道居简行使了什么手段,几个月后,当今圣上就宣布封居简行为摄政王。
当时朝堂无人看得起居简行,不过一个没落庶子,能有什么本事?
但血一般的事实证明,居简行的手腕铁血残忍,心智缜密。
谁都逃不过他的计划。
从此,居简行一路位极人臣,无人敢直呼其名。
人人都说居简行城府深沉、睚眦必报、手段狠辣,因为曾经与他作对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以至于如今天下人只知摄政王居简行,不知当今圣上朱敏仪。
相比于先帝,当今圣上可谓是活的屈辱。
但即使如此,当今圣上见了居简行,还是要恭恭敬敬地叫上一句“皇叔”。
如今七年过去,当今天子已年满十六,居简行还未有放权的意思。
其中深意,耐人寻味。
听到子车寻的质问,居简行神色不变,冷淡道:“不管是谁的意思,小侯爷都应该知道靖北侯现在处境不妙,陛下此举也是给靖北侯一个机会。若是靖北侯答应,便是与皇室结亲。陛下会打消对靖北侯的怀疑,小侯爷你所得利益也更多,这是双赢的局面。”
闻言,子车寻眼眸微眯,眼神中充满打量:“摄政王倒是不惧?”
当今天子向靖北侯抛出橄榄枝,很明显是因为居简行不肯放权,以至于天子想要拉拢靖北侯,借他的兵力向居简行施压。
这也怪先皇去的早,当时又正值动乱,可以调动边境军的虎符便一直被靖北侯握在手里,可以调动禁卫军并地下组织的鹤符则放在皇宫里,现在落在居简行手上。
后来好不容易安定了下来,朱敏仪年幼,又没有想到要收回虎符。事情一直拖着,直到今日靖北侯成了气候,朱敏仪又疑心靖北侯如同温破敌一般有反意,更不敢直接下旨收回虎符了。
如今的大金朝,政权与鹤符落在居简行手里,虎符落在靖北侯手里。可怜朱敏仪堂堂一个帝王,竟然成了一个光杆司令。除了那些老臣,没人愿意真心实意地称他一句陛下。也难怪他着急,竟然昏了头了想用联姻的方法拉拢靖北侯。
只是居简行明知道陛下是冲着他来的,竟然毫不阻止,甚至还有些助推的意思,实在是令人意外,这不由让子车寻怀疑居简行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只是居简行的表现依旧风轻云淡:“有何可惧?”
说着,他轻轻呷了一口茶,垂下的漆黑瞳仁里闪过冰凉的光泽:“更何况,靖北侯虽然愿意效忠陛下,担心天下质问,小侯爷却不一定。边境多年,小侯爷所见所闻所感,早就没了京都的痕迹,更何况是这朱家江山?”
子车寻长眉一挑,表情微冷,没有不承认但也不反驳。
见状,居简行还想再说,这时,窗台边忽然传来一阵瓦片碎裂声。
“谁?!”
子车寻抓起红缨枪嚯的一下站起来,眼神锐利如刀。
居简行倒是不慌不忙,只是拿起茶盏放在鼻边轻嗅。
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天青色的茶盏上,越发显得修长纤细,好看的出奇。
子车寻在经过居简行身边的时候停顿了一下,但最终还是转过头,倚身推开纸窗,翻身跃了出去。
居简行并不将子车寻的离开放在心上,他缓缓地站起来,丝绸般质地的乌金镶嵌滚袍,层层叠叠地从黄花木椅子上滑下,温驯地垂落在地面。
“辞也。”
居简行伸出手,略显疲惫地抚在自己鬓边,轻微用力揉了揉,不以为意道:“把外面那人送入刑狱司,问问是哪边派来的人。”
说着,他一顿,语气略带寒意地补充了一句:“若不肯说,便杀了。”
话音落下,一个浅浅的影子从屏风后面露出脸来。
银色的面具覆盖住他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碧绿色的眼眸。他整个人被隐没在黑暗中,连呼吸声也没有,飘忽的像只无主的鬼魂。
但下一刻,这只鬼魂就如同旋风般地闪过居简行旁边,与子车寻一般无二地从纸窗外跃了出去。
居简行漆黑的瞳仁仿佛没有一丝光泽,他轻轻地瞥了一眼月华下的窗台,神色冷的宛若漠北月光下的一柄无主的剑。
他似乎觉得接下来的血溅五步极其无趣,回过眼眸,踏步准备离开。
这在这时,辞也跳下去的地方忽然响起的两道惊诧不一的喊声。
“谢晚宁你不要命了?!”
“是谁给你的惊鳞匕首?!”
居简行前行的脚步忽然一顿。
——
月华下,三个人处于极度的僵持当中。
子车寻的红缨枪锁住辞也的咽喉,辞也握着的两把匕首离谢晚宁的脖子只差一寸,谢晚宁则是用以长剑胸前格挡,目光锐利如刀。
“说!”谢晚宁眼眸微眯:“是谁给你的匕首?”
辞也一双碧绿色眼瞳中满是冷漠和空洞,就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
面对谢晚宁的诘问,他只是歪了歪头,下一刻,他猛得朝前一刺,几乎是完全不顾子车寻对他的控制,甚至拼着喉管割裂的危险也要刺中谢晚宁。
谢晚宁一惊,素手一翻,长剑仿佛注入了灵气一般瞬间翻转几遍,将匕首上的力道尽数化去。
与此同时,子车寻脚尖一点,刹那间将辞也踹出三米远。
辞也的额角受了一点伤,却不曾在意,握紧匕首又要上前。
这时,天边忽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哨声,急促又高昂。
辞也闻声,就像是训练成功的兽听到了主人的呼唤,瞬间将攻势收住,皱眉不言,垂眸朝某个方向奔去了。
谢晚宁还想再追,子车寻却在身后拦住她:“够了,你追不上的。不过是一个做贼似的刺客,不值当耗费功夫。只是下次别没事儿找事儿蹲在外面听墙角,小心撞破了人家的好事,几条命都不够你丢的。”
谢晚宁本来还在为辞也手中的匕首焦心,但子车寻的话落在耳边,让她下意识反驳道:“谁听你们墙角了?我本来是进来寻人的,方才也是偶然路过那扇窗口,没想到中途跑出来这么个刺客。”
子车寻长眉一挑,摆手调笑道:“那好,姑且算你是无意路过。只是你为何要追着一个刺客问匕首的来源?”
谢晚宁刚想说因为这匕首是她送给一个友人的礼物,不知道为何出现在了一个刺客的手上。
但是她张张嘴,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小侯爷如今也算是入读澜沧书院了,在下虽然不才,但总也算是小侯爷您的夫子,小侯爷应当懂得尊师重道。”
最后四个字她咬的颇重。
子车寻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窗台,看见窗边烛火已熄,确定居简行离开之后,才转过头笑道:“谢……夫子?啧,刚才听闻谢夫子说是来这香雪楼里寻人的,本侯爷倒是好奇,这后院这么多房间,哪一个才是谢夫子要寻的佳人呐?”
闻言,谢晚宁耳根一红,左右张望了下。
她才发现他们正好站在香雪楼的后院,男人和女人互相搂搂抱抱,源源不断地穿过后院,朝提供办事的房间走去。
期间男人和女人的调笑声清晰的令人脸红。
谢晚宁这才觉得自己追进这烟花柳巷是个错误,心中颇为后悔,但面对子车寻,她还是不肯落下风,故作潇洒风流道:“我还没问,小侯爷来此地作甚?”
子车寻瞧着谢晚宁微红的耳根发笑,耸肩道:“反正不是寻花问柳。”
说着,子车寻将随意地将红缨枪搭在肩头,潇洒地朝香雪楼外走去。
谢晚宁皱眉:“小侯爷去哪儿?”
“自然是回澜沧。”
子车寻头也没回,只有含着笑意的声音乘着晚风落进谢晚宁的耳朵里:“本侯爷可没有听人办事的好习惯!”
话音刚落,像是为了响应子车寻似的,院落中的某个厢房内,突然传来一声高昂的女子叫声,娇媚又婉转,余音颤颤,令人心中一慌。
谢晚宁再也待不住,面色爆红,慌声道:“我、我与小侯爷同往!”
——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出了香雪楼,子车寻用食指与大拇指放在唇边,吹出一声嘹亮的哨声。
随即,一匹浑身雪白,额间一点血红的骏马像疾风一样从街尾本来,发出阵阵嘶鸣。
子车寻拉住马儿缰绳,脚尖一点翻身上马。
月华如水般铺陈在青石街道上,少年眉眼俊逸骄矜,双腿轻拍,便要纵马而去。
“小侯爷等一下!”
谢晚宁叫住他。
子车寻勒住马头,回首挑眉。
谢晚宁脸上挂笑,语气讪讪地打着商量:“天色已晚,我也急着回澜沧。不如小侯爷顺路带我一程?”
实际上,谢晚宁在这香雪楼里搜了一圈,并未发现杜归女的任何线索。她现在得赶紧回澜沧书院看看,若还是不见踪影,怕是要发动全院师生一同去找了。
而从香雪楼到澜沧书院,骑马总比走路快。
只是谢晚宁上午才跟子车寻不由分说地打了一架,子车寻未必肯答应。
果然,子车寻哼笑一声,似笑非笑地盯着谢晚宁,语气意有所指道:“谢夫子果然大丈夫能屈能伸。”
谢晚宁没脸没皮地笑:“小侯爷说笑,脸乃身外之物。”
子车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像是被这话逗乐了。
他于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谢晚宁,月华之下,谢晚宁一身红黑相间长衣,腰间系着一条明珠玉带,勾勒出极细的腰身。
可能是刚刚打斗过的原因,谢晚宁领口处的衣裳微微凌乱,露出一截白腻的锁骨,与红黑衣领相称,越发引人注目。
谢晚宁微微仰着头看子车寻,一双桃花眼迎着皎皎月光,显得波光粼粼,艳丽不可方物。
她笑道:“小侯爷所思如何?”
子车寻被她一句话拉回思绪,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看一个男人出了神。
他有些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随后俯下身子,朝谢晚宁伸出手,故意笑的戏谑:“既然夫子已经开口,本侯爷岂敢不从?”
谢晚宁脸皮厚,自动忽略子车寻话语里的打趣意味,一把攥住他伸出来的手,利落翻身上马。
只是刚刚坐落上马背,谢晚宁不由狐疑道:“小侯爷深明大义,想必不会策马扬鞭,胡乱冲撞,把夫子我甩下马去吧?”
子车寻夹紧马腹,高高扬起手中鞭,闻言回眸轻笑,眸子灿若星光:“夫子赞学生深明大义,学生却自认为是个歹人。”
言罢,长鞭落下,□□骏马顿时发出一声高昂的嘶鸣,前蹄一踏,如箭矢一般射了出去。
谢晚宁被震的浑身一抖,唉哟一声差点摔下马去。
啧,谢晚宁咬牙愤愤,这个子车寻真是记仇又小气!
——
而在两人身后,一道冷寂的身影缓缓从黑暗中走了出来,看着二人纵马而去的模样,眼如深潭,越发幽暗。
辞也歪歪头,碧绿色的眼眸中透露出一丝疑惑,声音沙哑:“你为什么不让我杀她?”
居简行闻言却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垂下眼眸,看向辞也袖中的那两把匕首。
“从今以后,这匕首不许再用。”
居简行语气淡淡,他折身走了两步,又像是想起什么一样,侧眸道:“沧澜书院今年不是申请三万两黄金的建院费么,明日通知户部给他们拨出去。”
“可是这不符合主子你的计划。”
居简行脚步一点停顿也无:“那就换个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