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庵是辽阳城内声名最著的尼姑庵,自来香火鼎盛。
主持净空师太佛法精深,神通广大,传说已修成天眼通,能预知生死祸福,常在官宦富贵人家内宅走动,被无数夫人、小姐奉若神明,不惜一掷千金,只求她一句批言。
不过,天机不可轻泄,师太的规矩,非有缘人,便是金山银海搬来也不批,故得她谶语者寥寥,不过所得者,无不效验,如此一来更增添了几分佛法神通广大的可信度。
此时,菩提庵主持的禅房中,一代“神尼”净空正伏跪于地,恭恭敬敬地道:“回禀圣母,属下幸不辱命,已下了套子,赚六王子孙煐夤夜前来,想来其母子贪图世子名爵,定不疑有他。”
白秋薇与旁边身披兜帽披风的贾琮对视一眼,抬手道:“起来罢,此事你办的不错,事关重大,一切按计行事,不可轻忽。”
“是,属下谨遵圣母法旨。”净空磕了一个头,缓缓起身,退在一边。
“下去伺候罢。”
“是。”
待净空退下后,贾琮叹道:“你们蛊惑人心果然有一手,弄些子虚乌有之事,便能骗的人死心踏地,倾家奉献,连辽王府内宅都能来去自由,佩服佩服。”
白秋薇笑着白了他一眼,道:“怎么贾指挥使也说外行话了,你们锦衣密谍不也一样无孔不入么?”
贾琮摇头道:“不一样。我的人打探消息是由外而内,旁敲侧击,监视渗透。
你们却是由内而外,让别人被卖了还替你们数钱。
论起来,还是你们技高一筹,若非锦衣卫有朝廷撑腰,恐怕还比不上你们。”
白秋薇轻笑道:“国公爷这高帽子我可愧不敢当,论奸滑狡诈,本教拍马也及不上国公爷分毫。”
贾琮笑道:“你我情同夫妻,何分彼此。”
“呸,好不害臊,谁和你是……那个。”白秋薇俏脸微红,啐了一口。
“咦,咱们曾有襟怀坦白之谊,又有打情骂俏之乐,更有同床共枕之情,还不算夫妻?”贾琮调笑道。
白秋薇再掌不住,脸蛋通红,斥道:“你再胡说八道,我可走了。”
“别别,这不是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么,顽笑两句怎么当真了,算我笨口拙舌说错了话,圣母大人大量。”
贾琮忙拉着她赔不是,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却不敢得罪了她。
白秋薇又羞又气瞪了他一眼,勉强坐下,啐道:“我看你就是属狗的,说变脸就变脸。”
贾琮陪笑道:“属狗的人忠诚老实,秋薇你还有什么不放心我的?”
白秋薇嗤一声笑了,揶揄道:“你就是这么骗你家姑娘的?”
贾琮道:“我从不骗人,除非是善意的谎言。”
白秋薇啐道:“鬼才信你。”
贾琮笑道:“说到骗人,你这法子能不能骗过孙煐?听说这小子挺机灵,不是个糊涂人。”
白秋薇淡淡道:“世人蒙昧,堪不破‘贪嗔痴’三毒,逃不了‘七情六欲’之害,不论贤愚,只要有所求,便一定会受骗。
甚至读书越多、平日越显精明的人,越容易受骗。”
“这是何故?”贾琮奇道。
“只因这样的人往往自作聪明,自视甚高,以为智珠在握,算无遗策,殊不知早已误入歧途,既无自知之明,更无知人之明。”白秋薇道。
贾琮想了想,缓缓道:“此言极是。别说常人,便是九五之尊又如何,还不是被内宦、后妃骗得团团转?”
白秋薇笑道:“这就是古人说的‘王之蔽甚矣’,今上也算雄才大略,一代英主,还不是被你蒙骗?”
贾琮忙道:“欺君的帽子我可不敢戴。秋薇可有什么法子,让人不上当受骗?”
白秋薇白了他一眼,抿嘴笑道:“我若有法子,还会上你的贼船么?”
贾琮笑道:“我第一次听人把慧眼识珠、良禽择木说得这么清新脱俗。”
“去你的。千层鞋底做腮帮子,你倒不怕闪了大牙。”白秋薇啐道。
两人正说笑,忽听门口有人道:“小王爷,你一生的机缘就在屋内,进去便是,贫尼告退。”
“师太……”
“小王爷,无须犹豫。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切记切记。”
“是,晚生明白。”
屋内两人忙住了口,白秋薇向贾琮使了个眼色,避入后堂。
嘎吱,门开。
一个头戴飞翼银冠,身穿素服锦袍,披着石青色狐裘大氅的少年走了进来,看到安坐炕上的贾琮,微微一愣,左右一看,斗室中并无旁人。
因拱手问道:“尊驾是?”
贾琮目光如刀把他上下一扫,淡淡道:“孙煐,你想不想做世子,哦不,应该是辽王。”
孙煐一惊,退了一步,半晌才开口道:“阁下这话什么意思?”
贾琮淡淡一笑,掀开斗篷,掏出一块玉牌放在手心,递给他,道:“认识这个么?”
孙煐惊疑不定,上前定睛一看——“锦衣卫指挥使贾琮”,顿时汗毛一炸,失声道:“你是贾……贾……定国公?!”
贾琮微笑道:“怎么,不像么?”
孙煐三魂七魄犹未归位,期期艾艾地道:“不敢不敢,不知国公相召,有何吩咐?”
贾琮道:“方才本公已说了,你想不想做辽王?”
孙煐心中又惊又喜,又惧又忧。此时此刻,贾琮突然出现在辽东,显然所图非小,自己若和他扯上干系,一个不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可既然被他找上,又怎么敢随口推脱?
因战战兢兢地道:“荫生出身寒微,上有兄长,岂敢窥伺王位?”
贾琮哂道:“是不敢还是不想?你若胆子不够,本公可以借你几个胆子,你若对辽王之位没兴趣,可速退,就当你我从未见过。”
面对有生以来最大的机遇,孙煐只觉浑身发热,如置身火炉,心脏砰砰乱跳,似要从口里蹦出来,偏又口干舌燥,张不开嘴。
想认怂转身离开,双腿又不听话,似被人钉在了地上,寸步难移。
孙煐深吸了几口气,才把早已汗湿的双手在大腿上擦了擦,拱手躬身道:“请国公爷指点迷津,若得出人头地,愿结草衔环相报。”
贾琮点点头道:“你大哥世子焕在京中殒命,诸王世子牵涉其中,圣上下诏命汝父辽王进京暂领大宗正,主持此案,你可知道?”
“知道。”孙煐恭恭敬敬地道。
贾琮冷笑道:“你可知辽王心中有鬼,拥兵自重,拒不奉诏?陛下神机妙算,早料到他有反意。
故派本公前来辽东缉拿叛逆,你是愿为朝廷尽忠,还是为辽王尽孝?”说着拿出金鈚令箭。
孙煐吓了一跳,忙跪下磕头道:“国公明鉴,自古忠孝难两全,荫生身为天家宗室之人,自当忠字当头,赤胆忠肝忠于陛下和朝廷。
家父所作所为,荫生一概不知,亦绝不苟同。”事到如今他也没有后路可走,总不能说甘愿附逆。
贾琮点点头道:“嗯,起来罢。我听净空师太说,你们辽王府的王子里,就属你明白事理,聪明干练,今日一见,倒也差强人意,好生历练历练,当是可造之材。”
孙煐忙躬身道:“荫生听凭国公吩咐,为国效忠,万死不辞。”
贾琮道:“藩王乃太祖皇帝所设,虽说汝父犯了事,不过是他一人之过,爵位却不会轻易削了,总得有人承袭,你若办成此事,我自向朝廷保举你。
有本公举荐,你还用担心什么出身、什么兄长?论出身,本公和你一般,须知英雄不问出处。”
这番话直说到孙煐心坎上,知道贾琮也是庶出幼子,顿生知己之感,更相信了几分,忙道:“荫生才德浅薄,何敢与国公比肩?只愿为圣上和朝廷效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贾琮微笑道:“你有此心便可,也不必太过担心,此事你不过做个幌子,并无什么凶险,一切诸事自有本公调度。不过么……”
“请国公吩咐。”孙煐正在窃喜,听贾琮一个转折,忙提了小心。
贾琮脸色微沉,冷冷盯着他,淡淡道:“你若两面三刀,当面答应,背后又去向汝父告密,坏了朝廷大事,你莫非便能当世子了?
届时朝廷天兵一到,什么下场你自己清楚。”
孙煐被他吓住,背心冷汗涔涔,慌忙躬身道:“国公放心,荫生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瞒朝廷,此事关乎大节大义,煐绝不敢首鼠两端,只有一事相求。”
“说。”
“家父在辽东经营日久,钱粮广盛,兵多将广,若其竟敢抗旨不遵,求国公携带我母子二人返京。
荫生虽是无足轻重之人,亦明白大义灭亲的道理,家父悖逆朝廷,煐断不会再与他为伍,求国公成全。”
贾琮知道他是想留条后路,因点头道:“好!若事成,你便是辽王,若事败,本公携你返京,保全你母子二人平安便是。”
孙煐拱手道:“谢国公。”
贾琮笑道:“当然,只要你全力配合,此事最少有八成把握。”
孙煐按下心中狂喜,道:“请国公爷吩咐。”
贾琮笑着拍了拍手,白秋薇从后堂款款出来。
——
孙煐从菩提庵出来时已是子时初刻,心中百味杂陈,不知是喜是忧,只觉得今夜之事恍然如梦,稀里糊涂就和当朝巨擘达成了一个吉凶难料的协议。
虽对将要做的事极其害怕羞愧,但心中一股炽热的渴望却让他鬼使神差地答应这项交易。
从小生在王府,亲身所历,亲眼所见,早已明白一个道理,权势名爵才是立身之本,其余的东西都不值一提。
转头看了看身后跟着的两人,孙煐微微苦笑,事到如今,开弓没有回头箭,也容不得自己举棋不定。
否则第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伪装成小厮的九死、怒师相视一笑,这公子哥儿还想和主人斗不成?
因操着熟练许多的官话道:“时候不早了,六爷请上车。”
孙煐点点头,上车回府,两人步行跟随。
辽王府早已戒备森严,角门处除了坐更的门子外,更有一队士卒持枪而立,听见马车声响,都把眼望来。
队正认识孙煐的马车,见多了两人,因拦住问道:“六爷,这两人似乎不是府里的小厮,看着面生的紧。”
孙煐不耐烦地撩起车帘,道:“大哥在京中出了事儿,舅舅担心我安危,特意赠了两个身手高明的护卫。”
他也不怕穿帮,此事方才已写了信托贾琮的人送给了舅舅,统一了口径。
队正看了九死两人一眼,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六爷请。为保万全,这些日子爷还是少出门为是,免得被人所趁。”
孙煐漫不在乎地摆摆手,道:“知道了。”
众门子忙牵着马,拉着车进去,到了仪门前服侍孙煐下来。
“他们两人平日就守在我内书房,出门时随我同去,你们好生招呼。”孙煐交代了一句。
众小厮忙答应,领着九死二人进去,安排食宿。
孙煐则回到母亲郑姬院子。
郑姬心怀忐忑,一直等着他回来,早已等得昏昏欲睡,见他进来,精神一振,睡意全无,忙拉着他进了内室,低声道:“净空师太说了什么?”
孙煐略一犹豫,轻声把菩提庵的事说了,叹道:“妈,此事可凶险了。”
郑姬却听得眼睛一亮,果决地道:“傻小子,你当王爷的位置这么好坐?
妈虽没见过定国公,可这几年却听得耳朵起了茧子,他们贾家和咱们王府素来不睦,前几年他在辽东时更和你父王不对付,这些你也知道。
如今朝廷派他来此,显然是存了杀伐之心,你父王这回凶多吉少了。”
孙煐缓缓点头,道:“妈的意思是……”
郑姬冷笑道:“都说贾子龙武功赫赫,天下无敌,比霍去病还厉害,不然皇上也不会委以重任,咱们府里的兵将谁能抗衡?
如今正是你投靠朝廷的好机会,现在再去烧你父王的冷灶,有什么用?随他一并入土么?
即便打退了贾琮,难道你父王就能立你为世子?你那些哥哥们会服你?
老娘出身不高,连累了你被人嫌弃,如今咱们母子有了高枝儿,还不飞上去,等死么?”
这些道理孙煐也明白,迟疑道:“若事败,我和妈……”
郑姬摆手冷笑道:“常言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不博这一回,你我往后还不是讨吃的命?
若不成,定国公未必能顾得上你,你也别管我,只管自己逃命要紧,逃到奉天去。
那里是杨雄的地盘,他是贾家的人,你去那里弃暗投明,又是王子,他不敢亏待你,以后再想办法去京里面圣,皇上于情于理都会厚待忠义之士。”
“妈……”孙煐喉咙哽咽,说不出话来。
郑姬拍着他手笑道:“你也别担心,若成了事儿,你是有功之臣,即便被削了藩,至少还有顶王爷的帽子。
凭府里数代积累的家资,去了京里也是个有头有脸的王爷,比你如今当个不得志的庶子岂不强了万倍?
妈也跟着你混个老太妃当当,好过在府里看人脸色度日。”
孙煐点头道:“妈,我明白,定会小心从事。”
“嗯,这就对了,这是咱们母子逆天改命的唯一机会,你父王多年来对不起咱们,临了好歹替我们挣个前程。
你自小聪明,却被那几个蠢货哥哥压着,妈每每想着,恨不得把那几个杂种斩尽杀绝,如今老天爷总算开眼,咱们的好日子要来了。”
郑姬神色转冷,眼中透出深沉的恨意。
孙煐想着被兄长排挤的往事,心中也涌起怒火,沉声道:“妈说的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个王爷位子,儿子坐定了。”
“好,这才是妈的好儿子。”郑姬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