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喜良缘(五)

郁润青脸皮细嫩,那一巴掌落下去,很快浮现几根明明白白的红指印。这副模样若被人瞧见,指不定又有什么风波,因此郁润青连玉卿宫的门都没出,一张传送符直接回了小拂岭。

陆轻舟自然是和她一起的。

“润青……”

“嗯?”

郁润青虽应了声,但并未看向陆轻舟,自顾自的在院中古井内汲了一捎清水,俯身洗去指缝间因干涸而有些顽固的血渍。

清水逐渐染红,却不是鲜亮的红,在粼粼的水波中透着一缕缕污色。郁润青盯着自己的手,一时出神,直至陆轻舟递过来干爽的白布巾,她才慢半拍的反应过来,接过布巾,忙道了声谢。

“宗主的伤势很严重吗?”

“嗯,挺严重的。”

郁润青这样一说,又没了下文,转身走进屋子里,从抽屉中取出一盒药膏,指尖捻了些许,一点点搽在那红肿的掌印上。

“要不要我帮你?”

“不用,已经好了。”

天一日比一日寒凉,尤其早晚,旭日高升时屋子里倒比庭院里更冷些。陆轻舟将手拢进袖子里,交叠着压在膝间,微微侧身坐到塌沿上,目光追着郁润青,脑海中忽然涌现出许多往昔的记忆。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了。

戒律堂的师姐们偶尔聚在一起闲谈,不知怎么提起了鸿禧的小徒弟,有说她天资高,学什么都比旁人快,有说她相貌好,在一众仙门弟子中也似鹤立鸡群,再有便是说她性子傲,像一只与人亲昵又没心没肺的小狸猫,分明不久前还在你身边蹭来蹭去的撒娇,转脸就不那么把你当回事了,自你跟前过,却只是敷衍的瞥你一眼,叫人好生心寒。

彼时的陆轻舟,冷静且客观,认为说这话的师姐有些言过其实,字里行间,酸味太重。

相较于那些自诩天赋异禀的修士,郁润青实在称不上“傲”,只是看向一个人的时候,眼神总是过份炙热,仿佛她的全部都属于你。

但这不是她的错,而是你的错觉。

她师姐来了,你的错觉碎了,于是你恼羞成怒,埋怨她傲慢无礼令你心寒。

陆轻舟这样想,便觉得很可笑。

她不愿意自己成为如此可笑的人,对只打过几次照面的郁润青,心里天然有一层提防,所以每当郁润青触犯宗门戒律时,她总是敛容屏气,表现的格外严肃。

而郁润青大抵没有被人讨厌过、针对过、为难过,即便独自承担罪责,受到很严厉的惩罚,也仍然会用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她:“陆师姐,你不用一直盯着我,我不会跑的,要不然你把我关到禁闭室里算了,我在禁闭室里一样可以跪着……好吧我闭嘴。不过,陆师姐,我听闻掌教唤你轻舟,是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轻舟吗?我吗?我不觉得闷啊,我只是怕你太闷了,想陪你说说话。欸,不要你谢我,你时不时能理理我就好。”

女娲神像脚下的那炷香烧到尽头时,天已然亮了,郁润青终

于跪满三个时辰,如获大赦,迫不及待的从地上爬起来,一眨眼的功夫便跑出了女娲神殿。

待陆轻舟再一次看到她,她正忙着,匆匆而过,只扔下一句——“陆师姐,真巧呀!回头见!”

陆轻舟停下脚步,转身,盯着她的背影,看她追上前面手中持剑,冷若冰霜的青衫少女,像一条拼命摇尾巴的赖皮小狗,从左边蹦跶到右边,又从右边蹦跶到左边,哪怕被一脚踢开,也很快扭头扑上来,好似是发脾气才死死咬住衣摆,尾巴却摇得更欢。

“师姐,我们好不容易才见一面,你就不能多跟我待一会吗,不许走不许走!除非你答应我明晚和我一起吃饭,否则我绝不松手!好啊,有本事你背我回去吧,我还省着走路了呢。”

陆轻舟收回视线,缓步离开。

遥远的记忆至此为止渐渐模糊,又渐渐与许多年后的今日重合,明明跨越了漫长的岁月,应当有一种时过境迁、恍如隔世的感觉才对,可没由来的,陆轻舟竟然为很久很久之前那一件非常微不足道的小事怄气起来。

胸口仿佛窝着一团火,不断灼烧着她的心。

她一瞬不瞬的盯着郁润青,不再开口,完全是自己与自己赌气,想看看郁润青到底还会忽视她多久。

郁润青正在生火。那木炭燃的极快,不一会就红透了,随着噼噼啪啪的木炭燃烧声,屋子里一时比一时暖和,郁润青将装满水的铜壶放到炉子上,压下那一个劲往上窜的火苗,随即又抓了把还泛着潮气的花生,一颗一颗摆在铜壶周围。

等水烧开,花生也就烤酥脆了,刚好可以煮一壶茶,一边喝茶一边剥花生吃。

这并非特别的心意,而是平常的习惯。

郁润青一直是心不在焉的做这些事。

陆轻舟握紧手掌,终究按捺不住,输给了自己:“润青,你在想什么?”

郁润青抬眸看向她,一副坦然的模样:“想我师姐的伤,虽然不到关乎性命的地步,但也很棘手,你知道吗,长牙留下的伤只有用长牙的牙做药引才能愈合。”

“嗯……我知道。”

“所以我打算明日去一趟梅州,趁着它还没有藏得太深,把它找出来。”

“明日?你一个人?”

郁润青抿了抿唇,眉头紧锁,似乎是在思索一个人是否可行,须臾,点点头:“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是那等凶兽,我自己轻手利脚倒好些,打不过就跑嘛。”

说完,火炉上的铜壶盖子一下下扑腾起来,冒着一缕缕浓雾似的热气。

“水开了。”郁润青把花生拢到茶盘里,拎起铜壶放到一边,又重新装好壁子:“小舟,要不要吃烤栗子?”

“我不想吃。”

“那你凑得近一点,昨天晚上下雨了,屋子里湿冷湿冷的。”

陆轻舟竭力平复的情绪,就像寒冬腊月里冰封的河面,因为郁润青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而震颤,厚重的冰层忽然发出骨骼碎裂的声音,那纵横交错的裂痕似蛛网一般迅速蔓延

,短暂的一刻寂静后,轰然坍塌。

陆轻舟抱住她,看着她那双又黑又深,好似无比赤忱的眸子,忍无可忍的问:“那我呢。”

郁润青不由一怔:“什么?”

“我们两个还没有去拜过女娲。”

“唔,等我回来好不好?若是太仓促,闻掌教也会不高兴的。”

“你要多久回来?”

“不会太久吧。”郁润青想了想说:“大概,三五个月?”她把三五个月说的像是三五个时辰那么容易。

陆轻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胸口闷的简直喘不过气,莫名的烦躁不安。

偏偏这个时候,郁润青垂眸看向她,像是发现了什么特别有趣的事,扬起嘴角,露出一抹戏谑的笑意:“小舟,你舍不得我吗?”

湿凉的空气,旺盛的炉火,熟透了的花生散发出温暖香甜的味道。

陆轻舟盯着郁润青脸上突兀的红痕,一言不发的笑了笑,双臂收紧,下颚抵在她肩上,而后微微侧过头,张口咬住了那白皙细嫩的皮肉。

郁润青身体不自觉一颤,却没发出声音,也没推开她,任由她毫不留情的咬着。

怎么这样坏,又这样乖……

陆轻舟心头的无名火霎时被浇灭,一点火星都不剩了,也舍不得用力了。她松开口,舌尖划过自己的齿痕,尝到一点腥味,反而一阵阵的心疼起来。

陆轻舟抬头问:“……疼不疼?”

郁润青迷迷茫茫的一笑:“不疼。但是你干嘛咬我?”

陆轻舟想到自己要说的话,觉得自己越来越过份,可就是那么自然而然的说出口了:“你被咬习惯了,所以不疼,是不是?”

“……什么啊。”郁润青摸了摸脖颈上的齿痕,手放下来一看,果然有血迹,脸上的疑惑顿时被惊讶取代,玩笑似的说:“小舟,原来你属狗啊。”

这样都不生气,难怪总被人欺负。

陆轻舟心里对她又爱又恨,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于是吮掉她脖子上不断沁出的鲜红血滴,在她耳边悄声说出内心最深处的欲望:“真想我也有长牙的牙,咬你一口,永不愈合。”

“你要拿三尺长的牙咬我一口……欸,小舟,别舔我,好痒。”

“疼都不怕,还怕痒?”

郁润青推开她,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眼神潮湿而又清亮:“你到底怎么了?我是不是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陆轻舟坐回到塌上,若无其事的抓了几颗花生:“要吃吗?我帮你剥。”

郁润青还陷在厚重的疑云里,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陆轻舟笑起来,故意将花生壳和花生红衣弄得到处都是。

郁润青顿时忘记了她那些怪异的举动,视线也跟着移开了,不由自主的落在那些花生残骸上。

“小舟……”

“做什么?”

“嗯……”

大抵满脑子想着眼不见为净,郁润青豁然起身,默不作声的去翻箱倒柜了。

“你在找药膏吗?”

“剪刀,我要裁些符纸,待会给我师姐送去。”

“我还以为你找药膏呢,药膏可不在那个柜子里。”

郁润青回头看她一眼,目光还是不自觉的在花生皮上打转,有点难受地说:“你不是不想它愈合吗,那就留着,证明你的确是属狗的。”

陆轻舟笑笑,将花生残骸尽数拢到掌心里,一把丢进炉火中,红艳艳的火苗一下子窜起来,那么温暖又明亮。

见状,郁润青长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