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而,他低声盘点着和金屿轩沆瀣一气的那些个纨绔的恶行,以及门第家君的罪证。他说一句,江城雪便跟着复述一遍,字字铿锵。
这些纨绔也不蠢,分得清楚利弊,平素之所以猖獗地横行霸道,无非仗着身后保护伞能只手遮天护他们安稳。而如今意识到这些话一旦传出去,家中父兄叔伯的官帽都将摇摇欲坠,登时慌个不行。
适才讥诮羞辱江城雪时的嚣张气焰灭得一干二净,纷纷看向金屿轩,想求他支个招。
可金屿轩自顾不暇,哪里管得上别人。他还沉浸在江城雪身份的震惊里,难以自拔。
只听江城雪说完那些人的罪状,话语又回到他身上:“这卖身契,你认是不认?”
金屿轩浑噩抬头。
被瓷片割破的手指尚在流着血,鲜红斑驳刺得他眼睛生疼。
犹记得周围好友人人都说,二公主是个病秧子,常年躺在病床上,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咽气了,比昭华公主差了十万八千里还不止。
他从前自然是瞧不上的。
但而今,江城雪如霜眸光淬着寒意,那是掌握生杀予夺的上位者才有的威严,无形压在他头顶,慑得他匆忙低下头:“认……我认……”
江城雪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他:“那便从明日起,每天寅时提着水桶与抹布去卫国公府,替之擦门洗阶。”
金屿轩惊恐地瞪大眼睛。
全建康城都知道他跟柳初新是势不两立的死对头,现在却要他像个仆从一样,给柳府擦门。
不,他做不到。
“能不能换一件事做?”他央求道,“我可以给您做牛做马,只要不去柳府,什么都行。”
“给我做牛做马?”江城雪眉梢微动,要笑不笑地扫过他下半身,“你恐是得断一条腿。”
金屿轩陡然瑟缩脖子,什么话也不敢说了。
江城雪从柳初新手里接过卖身契,续道:“你既认了这契约,便是我的奴仆,事事都该唯我的命令是从。虽说官府不允许买卖贵、良、商籍,但类似之事,你往常做的不算少,因此在你这儿,这张卖身契必是有效的。”
“若你实在不肯,便请你的父亲荣国公,或你的兄长摄政王来找我商榷。但若在明日之前,我未曾见到两位大人,我自会派人监督你,直到你将柳府的大门擦拭干净,府前台阶也清洗无尘,再给你放饭。”
而事实上,自然不会有谁替他求情。
荣国公人到中年,最大的遗憾就是唯一的嫡子不成器,偌大门楣后继无人,巴不得有谁能管教住他。至于摄政王,早因嫡庶之争同生父闹掰,自立门户。他恨毒了金屿轩还来不及,哪还可能救他。
江城雪没再看跌倒在地的人一眼,施施然转身,离开赌坊。
柳初新紧随其后。
刚才那骁骑卫絮絮叨叨个不停,害得他一直没能和江城雪说上话,这会儿觍着脸当即缠上去:“公主,您刚刚碾压金屿轩连赢九局,简直太解气了!”
“尤其是五枚骰子叠在一起的那局,周围人眼睛都看直了。不过话说回来,那个,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江城雪一步步走过来时台阶,地下室的昏暗和夜明珠的奢靡丢在身后,眼底逐渐洒满阳光。
“那个啊……”她随口胡扯,“在深宫里的日子太无聊,跟身边人玩樗蒲的次数多了,自然顺手会了。”
柳初新又道:“还有最后那把,公主是怎么猜到同采的?万一没开出来的是其他采数,金屿轩那厮,肯定又有得张狂了。”
江城雪闻言脚步微顿,下意识转头,往身后看了一眼。
正巧撞见少年黝黑明亮瞳底,是与赌桌旁相似的温和。
“……大概,不会有万一吧。”她鬼使神差地说了句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话。
奈何声音太轻,柳初新没能听清,追问她:“什么?”
“没什么。”江城雪回神,看见起先计划偷马车逃跑的小姑娘跟在少年身后走了出来。她上前,伸手拍了拍少女肩头几片灰尘。又从发顶信手抽出一支金钗,插进少女稀疏的发间,说道:“拿着东西换些银两,回家去吧。”
小姑娘抬着脖子仰头看她:“我没有家。”
“我爹今天能把我卖给赌坊抵债,明天就能把我卖给妓馆换酒钱。”她说这些话时面色沉着,双眼一眨不眨。分明只是豆蔻年华的少女,尚未经世事的年纪,却有着看破虚伪亲情后,异于常人的冷静。
她说:“那里不是我的家,我不想回去。”
她又摘下金钗,递回给江城雪:“你救了我,还送我东西,都是恩惠。但我却没有任何东西回报你,这跟书上讲的投之以桃报之以李的道理,不一样。所以这支钗子我不能收,我应该向你报恩才对。”
“我能跟你走吗。”她问得认真,眼神透着坚定,“我会尽心的。”
江城雪在她身上看到了明辨是非的心性,和知恩图报的气节。只这么一小会儿的接触,她便喜欢上了这个小姑娘,可仍是多问了一句:“最初不遗余力想救你的,是这位柳郎君。你为何向我报恩,而不是选择跟着他?”
“因为您比他厉害。”小姑娘毫不犹豫,“他是想救我,可您是救了我。对我来说,结果比过程重要。”
被暗戳戳借指没本事的柳初新蓦地僵硬在原地。
直到这晌,他突然意识到——
江城雪看似弱不禁风,柔桡嫚嫚,实则身手不凡,比诸多世家郎君更胜许多筹。哪怕孤身一人身陷险境,被歹徒莽匪围攻,也毫不露怯,游刃有余地为自己杀出一片天。
遭到金屿轩堪称讥讽的羞辱时也是这般,胆子大得敢把自己抵押出去做筹码。看似冲动莽撞,不计后果,实则早已默默稳操胜券,让狂妄自大之人输得心服口服,也让瞧不起她的人全部吃不了兜着走。
总听身边已经成家的朋友说,深闺中教养出来的姑娘最没意思。千篇一律的女德女言女容女工,把个性都磨没了。真不明白那编撰《女诫》的曹大家,分明自己也是女子,却圈出条条框框来约定女子。
反正柳初新是不会喜欢那些守礼含蓄,持重端正的,不为自己而活的人最没意思。
原本以为江城雪除了一张脸占尽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性情多半逃不脱无聊木讷的框架。如今瞧来,是他错了。
她很聪明,却不属于盛气张扬的那种,四两拨千斤能解决每一桩看似不可能。叫人不禁多想,今日若换作文韬武略,绝代风华的昭华公主。还能不能打得歹人满地找牙,又能不能治得金屿轩服服帖帖。
柳初新望着她的侧脸,桃红柳绿在她身后芬芳正盛,白云金阳在她头顶缓慢流淌。
她忽地轻轻笑了,刹那间,仿佛她才是天地里最浓墨重彩的好颜色。
江城雪走向一早租赁的安车,准备回宫。柳初新的双腿比脑子先动,不由自主地大步流星上前:“公主……”
他抿抿唇:“明日,东郊别院有一场蹴鞠赛。您,来看吗?”
话音出口,连他自己都愣了一瞬。东郊诚然有座别院没错,但明日却压根没有蹴鞠赛。
奈何偏就想寻个由头。
明日还能见她的由头。
江城雪没点头应约,也没说一定不来,她答得模棱两可:“兴许吧,谁知明日会不会有其他忙事。”
柳初新并不沮丧,反倒因为她那句兴许,翻涌出些许期待。
明日,他一定把郑砚南和谢益谦拉起来,还有平日一起划拳吃酒的朋友也都拉起来,非组出一场蹴鞠赛不可。
江城雪一看他的表情便知道他在琢磨什么,她琥珀色的眼眸划过一抹幽暗,兀自上车。
霜棠,也就是跟着江城雪走的那位小姑娘,坐在车外一侧。
而另一侧,骁骑卫从车夫手里接过赶牛鞭,跳上牛车。发顶高马尾随着他的动作甩了两下,少年说道:“我正好需要进宫述职,与公主顺路。不如由我驱车,护送公主回宫吧。”
江城雪道:“那便劳烦小将军了。”
“公主言重,这是我分内之事。”少年扯动麻绳,青牛立刻踢了踢后蹄走了起来。
顿时,只剩柳初新一人孤零零站在原地。
遥见骁骑卫意气风发,驾着安车渐行渐远。柳初新头一次觉得,那甚么劳子的君子六艺,其实也不是完全一无是处。赶明儿,他就让表兄教他御车。
不,不等明天。时光匆匆不待人。
得今天,今天就学。
明天还要踢蹴鞠呢。
但哪怕他再“雄心壮志”,江城雪也懒得知道。车帘垂落下来,她就把柳初新抛到脑后了。
易`容`面`具黏在皮肤上,密不透风总归不甚舒服,随手撕去,又在车内小憩片刻。再睁眼,便是已然入了宫。甬道幽长,时而有腰间佩剑的禁军巡逻走过,步调整齐,目冷如鹰,一片威严肃穆。
江城雪只手掀帘,唤了声与那些人一般执剑威武,却动辄脸红的少年郎。
“说起来,我其实有一事好奇。”不仅柳初新和诸多赌客困惑,她也同样,“方才最后一局,真是同采吗?”
“不,不是的。”少年耳廓又渐渐蒙上樱色,越来越深,像冬日里烧红的炭火。他似乎不太好意思揭露事实,那委实有些残酷:“金屿轩常年坐庄,他会听骰子的。虽然没有直接玩摇骰子胜率那么高,但基本也十拿九稳。”
“他那会儿猜的,四局全对。”
江城雪:“……”
虽然有所预料,但乍然听到这么直白的陈述,仍是忍不住想。幸好,幸好偶然选中的场外人是眼前这个人。否则,她虽也留有后手确保自己能赢,但总归不如现在这么顺利。
“不会有万一,也不会有否则的。”思绪到一半,忽然被少年清亮声音打断。
他好似洞穿了她所有想法,攥着车绳的手指来回摩挲,以此来消磨紧张:“哪怕原来不是我,卑职也会在他们找到人之前,站到转子指着的方向的。公主不用担心……”
“……我们兵不厌诈嘛。”
少年回过头来,嘴角上扬,露出唇红齿白与两颗微尖的小虎牙。
大约真挚的笑意会感染,江城雪与他对望着,也笑了。
须臾,安车停在殿门前,江城雪搀着霜棠的手臂下车。与少年道别后,往寝宫内走去。
却莫名地,总觉得身后有束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的背影,炙热得惹人背脊发烫。
江城雪驻步转身,只见少年仍站在安车旁,没有离去。
“怎么了?”她问,“还有什么事?”
少年脸上的笑容褪去了几分,上齿咬着下唇,显出些许欲言又止的别扭。
江城雪倏然生出些逗他的心思:“你若不说,本宫可就要关门了。”
少年蓦地抬头——
“公主,你还没问我名字。”
江城雪一愣,她确实是忘了。
一路来谈笑风生,便忽略了最基础的这茬。
夕霞斜照,少年的倒影被无限拉长,就这么站在落日熔金里殷殷望着她。
江城雪弯了眉眼:“你叫什么名字?”
“贺熙朝。”似怕江城雪记不住,他又朗声重复,“……我叫贺熙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