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黑鼠(1)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仍倒在水云台内,洞外的雪未停,风也依然在吼。

但水云台内壁上的云海已停止了旋转,有那么一瞬间使我以为刚才与清尊所经历的仅仅只是一场幻梦。

但当我摊开自己的双手,便见清尊留下的清火印记赫然而现,如此,适才清尊所言的一切便定然不是梦话了。

“您要教我火灼术?”

“郡主以为长鲸上仙为何让你来见我?因伽咒所限,郡主体外之事我并无法相助。”

我于恍然大悟之际惊喜万分。

“可我毫无根基,于修道术法一窍不通,不知该从何处入手,又如何能成?”

突然触到一直渴望的强大力量,我激动得语无伦次,直至此刻,心中震荡也未能平息。

我强迫自己稍稍镇定一些,才又郑重地想了一遍清尊所说的话。

“火灼术之难,在于凡人之躯难抑火邪。然而天地有生万物之德,既容得下水火共存,便说明水火自可一体。只是容纳水火的事物要足够大,可比天地,如同寰宇。郡主乃水阴之体,可抑火邪,最宜修此大行天术,又获覆灯神火,不必再去四处求索,可谓事半功倍。至于能够修炼到第几层,便全凭造化了。”

清尊与我四掌一击,一丝灼痛之后便留下了手心印记。

“记住,不要用你的心去装寰宇,而是让你的心如同寰宇。”

我轻声念着清尊最后说的话,不经意间握紧双拳,暗下决心:无论如何,我都要修成这火灼之术。

这般思索间,四下云雪突然变幻,眨眼之间我又回到了与长鲸上仙和龙郁分离时的那片绿林。

然而长鲸上仙和龙郁并不在眼前。

我唤了几声龙郁,未得回应,便向着周边不见边际的林木随意选了一个方向徐徐行去。途中甚至未闻一声鸟鸣,我渐生慌乱,心想自从入了这须弥芥子,真真是一刻不得放松。

倏尓又自嘲起来:此处虽是林间,却深在海底,没有鸟鸣岂非很是正常?不禁摇头不已。

便在这时听见了人语声。

我四处看不见人影,那声音却直逼入耳,寻索过后才发现那人声竟是从我身旁的一棵树木上面传出的。

附耳听时,便闻长鲸上仙道:“……有了这个,至少过震泽时你们不会受清尊所累。”

“多谢上仙。”

“不必言谢,若非你们来到鱼丽,复冰也不可能帮我们毁闭天门。我自然知道这其中有你、甚至有我夫人诸多算计,但我终究还是欠了复冰。他托我帮你,我也算是还他人情了。哦,这个……你也拿着。”

“这是何物?”

“忧天泪——我夫人的眼泪啊!你可要好好保管,我也只有这么一滴。你要想到,无因之果强体固灵,不是吃到肚子里就可以,那可是要重塑筋骨的。看你这个样子,应该已经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了吧?拿着这个,在她痛苦难耐之时服下,可减轻痛苦,好受一些。”

“先别急着谢,我话还没有说完。”

“可会损伤身体?”

“自然不会。只是会让她忘记一些事情。”

“忘记一些事情?”

“忧天泪要以血做引,此血必须取自真诚爱护饮者之人方可奏效。要在以前,或许你还会信任曾小公子,但是现在,放眼世间,除了你自己,你应该已经寻不到这样的人了吧。”

“她会忘记什么?”龙郁的声音隐隐沙哑,“全部吗?”

“她会记得一切,唯独不会记得与你之间的情分。”长鲸上仙一声叹息,“那是你为她解脱痛苦必须付出的代价。”

四下顿时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到龙郁说了两个字:“值得。”

“唉,所忘亦所爱啊!”

我心一痛,如遭雷击。

我已经失忆过一次了。

只那一次,便不知让我失去了多少。

我犹记得那个除夕之夜,极度迷蒙的我穿过空旷的大殿时看见的龙郁——他微微靠在廊柱上,身上只披着一件袍子,俊朗坚毅的眉脸映在新年的灯光里,静谧沉着,令人心安。我俯下身盯着他看,心想这是哪家的公子,缘何会在这里,又为何睡梦中还紧握着双拳……直到他鬓角的一缕发被夜风吹动了一下,我才惊醒过来,想到唤醒他问一问情形……

三年了。

三年里,龙郁不来郡主府的时日只有四百六十二日——那是他率龙旗战长阳、夺合峪、胜威谷的日子,也是他退敖奇、杀期亿、缚刘炵的日子。除此之外在京都的每一日,他都会来郡主府,春去秋来,寒消暑聚,从未退避。

而且我也知道,龙郁也从未否认——在我失忆之前,我与他本就是相识的。

只是无论我如何询问,都没有人愿意或者说敢告诉我那时的事。但这也丝毫不影响这三年里我与龙郁的相处——有他在身边,就仿佛和另一个更好的自己在一起,不管做什么,都是欢喜自在的。

我想他也一样。

我曾偶然听到龙郁对我父亲说,手上沾染过性命的人心中很难再有希冀,然而仍有一人是他腥风血雨的人生里不可抹却的慰藉——而这也是父亲完全放心将我交给龙郁教导的原因。

龙郁于我,如师如父,如兄如友,亲如一人,却不想有一日我须得忘记他才能成全彼此。

而他,竟以为如此遗忘是值得的。

我紧捂住胸口,闭眼咬牙,试图将痛得四裂的心合拢起来……

终归徒劳。

“容儿。”

我猛地抬头,见龙郁和长鲸上仙出现在不远处。龙郁见我扶着身旁的树,忙向我疾步行来。长鲸上仙跟行在后,悄悄冲我眨了下眼睛。

原来适才我能听到他们谈话全是长鲸上仙有意为之。

我匆忙掩饰,回之一笑,以免龙郁察觉我的异样。

“如何?”龙郁上下打量了我,见我无恙,才放下心来。

“清尊……是我师父了。”

长鲸上仙喜道:“哈,我就说嘛,嘉苍很傻对不对?”

我听懂了长鲸上仙言外之意,他是在说龙郁才是傻瓜。

“多谢上仙。”我诚行谢礼,龙郁亦随我一同揖拜。

“那嘉苍打算如何助你啊?是不是要传授你火灼术啊?”长鲸上仙一脸得意之色,手指悠悠绞着一缕紫发,勾起的嘴角明明白白是“不出所料”四个字。

我心中虽然一片冰凉,却也不好拂了长鲸上仙心意,便点头称是,略略谈起清尊与厉尊少年之谊,感情深厚,清尊愿意助我也是因他不愿厉尊再受牵连。

至于火灼术修习细节,长鲸上仙与龙郁都未作询问,前者只道是事已开头,嘱咐我多加努力、不可懈怠云云。

龙郁也很是开心,脸上笑容暖暖,好似忧天泪一事他已然释怀。

我心情不佳,虽未表露,但也无话可谈,只听长鲸上仙说道这几日潮汐退时便是渡震泽最好的时机,让我们早做准备。

龙郁又问了些相关事宜,譬如震泽如何之大、周遭环境如何之类。长鲸上仙一一详细作答,龙郁和我又一番谢过。

我们回到鱼丽国宫时,飞浅已在立峰馆门前等候,说是晚宴已准备妥当,请我等稍事休息后前去赴宴。

我与龙郁便未耽搁,稍作更衣后便随飞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