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之后,我们到达了西岭之上的寒月宗。
寒月宗的山门仅仅是扁担长的一道木栅栏,两旁临近的柳树上各挂了一只陈旧的灯笼,在夜色里闪动着黯淡的光芒。论气派,寒月宗绝对比不上天芳宗,更不能与我先前所见的礼晏观相提并论。
但看周遭一片在君见花林中突兀生长、郁郁苍苍的柳树,却显得寒月宗一片清新淡然,柳叶特有的香气丝丝缕缕,沁人心脾,让我联想到寒月宗到得极早的春天和姗姗来迟的冬天。
最顶处是一个极大的方形校场,更深夜静,这里已经见不到寒月宗弟子。经过校场便有几道竹舍隐没在柳林间,如水月光铺映其上,既显清苦亦显雅致。
月夜寂默,唯有一间竹舍亮着一豆明火。
清尊与我立在窗外,看见小小的复冰跪在地上,刚毅的目色直直盯着面前人萧索的背影。
“你可知为师为何不让你与那天芳宗弟子来往?”
“师父担心弟子安危。”
“这是其一。为师相信以你的聪慧,小小天芳宗并不能让你吃亏。”
冷千峰转过身来,神色森然。
“为师之所以不让你与他来往,是因为咱们寒月宗之秘法与天芳宗截然相反。”
“截然相反?”复冰诧异道。
“如果你和你的朋友真如你所说的那般肝胆相照,那他应该已经告诉你,竹思鹤传给他的是大行天术——火灼。”
复冰神色一动。
冷千峰见状便知情况正如他所料,不禁摇头冷哼了一声,沧桑的面孔为之更添了几道皱纹。
“天地伊始,万物生灵尽皆以火为尊,将其奉若神明,是为火神祝融。有人说凡世是因火神而从地狱变为天堂,为师以为此言并不夸大。但你也知道,万物相生相克,既有火,便有水。太阴之极,至刚至柔,为矛为盾,势不可当。”
冷千峰忽地矮身半跪在复冰面前。
“今夜,为师就将这‘问冰诀’传给你。”
复冰脸上露出少见的犹疑,声音都有些颤抖。冷千峰以为复冰是在质疑问冰诀的来历,毕竟寒月宗多年来未曾有过哪怕一位出名的人物。便道:“你自不必怀疑此诀由何而来,那是你曾师祖那一代所有凡世修道之人的机缘,天意至此。”
然而复冰却道:“相生相克?师父,您与天芳宗宗主成仇就是因为火灼术与问冰诀是相克的?”
“你记住,是相生相克,水火五行,互生互发,相克相制,无奈为师资质平平,拼尽全力依旧难窥天境。”话音一顿,冷千峰紧紧盯住复冰双眸,“你就不一样了。”
冷千峰亲自搀起跪在地上的复冰,言急语切:“问冰诀与火灼术皆为大行天术,只有心志极为坚毅之人才能修炼大成,这也是寒月宗上下皆是孤儿苦修的原因。为师活了几百年,只在你身上看到了希望,所以为师给你取名‘复冰’。如果你想成为你自己心目中的样子,驰行天地,鬼神无挡,那就修成它!”
冷千峰的手掌抚过复冰薄薄的手心,一块沉香玉焕然而现,几行苦体旧字随之闪列眼前,是曰:“冬至,阿臾问天河水何以成冰;春来,又问天河冰何以化水。随冰附水,千年乃悟,大成此诀,寿同天地。”
复冰每念一个字,脊背就挺直一分,及至最后,他的目光已经做出了对师父的回应。
冷千峰见状,知道自己再不必多言。他揭开自己的茶盏,将里面躺着的两只肥肥的冒着热气的饺子递给复冰,纵横满面的皱纹里挤出一片慈爱。
“吃吧,冰儿。”
复冰不曾犹豫,细长的手指迅疾地将一只饺子塞到冷千峰口中,自己也塞了一只,转身就要离去。
“冰儿!”冷千峰终未能忍住,伸出手臂却知自己已经拉不住眼前的背影。
复冰似乎知道师父要说什么,停住脚步并未回头,就听他师父口齿不清却语重心长道:“修习大行天术难如登天,为师知道你不会与那人绝交,只希望你保护好自己,来日万勿受他牵连。”
复冰嚼着饺子,含糊了一句“弟子明白”,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夜色中……
后事正如冷千峰所预料。
复冰与嘉苍说开隐情,约定一同修行,交流心得,互励成长。在竹思鹤又一次派人伏击复冰之时,二人合力对敌,将其诛杀,事后才知那人竟是天芳宗隐修大能。
这些事清尊只以寥寥数语带过,但彼时二人年岁相加起来也不过二十有六,其间磨难,可想而知。
“此后君见山遭变,说起来又是另一个故事了。”清尊轻轻掩上寒月宗山门,“往后若有机会,再说与郡主听。”
我点头笑道:“公玉这短短半生所遇之人尽皆瞒我,许多事都不与我说破隐情。今日清尊大方谈吐,公玉感佩至极。”
“我业已时日无多,只想捉住这么一丝机会,若干年后,或许这世间还有人记得我和他的故事。”
深夜悠悠,清尊眼中的不舍浓得如同夜色,却还是领我往山下行去。
“我知道世人皆同郡主描绘清尊嘉苍是头等可怕的魔头,而郡主所见却与他们所说的又有不同,因而很是疑惑纠结。”
我点头称是。
清尊便继续道:“他们说的没错,郡主所见也并不假。”
清尊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我。
“我一身善恶,已难分解。郡主可以与他们一道诛我灭我,我也会相助郡主破解伽咒,重获自由。但请郡主不要因我之事牵扯复冰,他是清白的。”
我居高处,此刻正好与清尊对视,见他满眼的赤诚,映着肩旁君见花的莹白,如火如炬。
我想起适才冷千峰所讲的话,不得不感叹终有今日,他所担心的事仍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我脸上一笑,心中却是一寒。我虽不像长鲸上仙一样认为清尊傻。但清尊这样说,就好像我也能不牵累龙郁似的,实在令人发笑。更何况先前天门台一见,厉尊只不过感觉到了一丝清尊的影子在我身上,便那般情难自抑,清尊要我劝阻他,实是多此一举。另则清尊善恶,我自会分辨,不必众人皆拿我当小孩般“教导”,左右我之心意。
这些话自也不必对清尊说。
我便笑道:“不怕清尊笑话,公玉有此善心,却无如此之能。厉尊所求,人尽皆知,一路行去,豺狼妖魔挡道,恐怕你我皆难如愿。”
玉轮皎皎,疏风朗朗,清尊一派临月之姿,如花玉指翩然出袖,掌心骤现一团清火,与月争辉。
清尊看着我灿然笑问:“那郡主想学火灼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