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清厉(3)

嘉苍倒未有门户之见,感激之余问询道:“可否告知恩人名讳,以便嘉苍来日回报。”

亦无答复。

嘉苍未曾想到看着比自己小几岁的瘦削孩童,性格却是这般冷峻,以致嘉苍受其照拂月余,愣是未从他口中听到半个字。

嘉苍自然不会认为对方是个哑巴,因为就算他的嘴巴不能说话,他的眼睛也会。那双明亮坚毅的眸子,如日如月,使嘉苍深信这小小身体里藏着个举世无双的人物。

直至伤势大愈,嘉苍才听到对方说了第一句话。

“凛冬难过,切忌剥痂。若痛痒难耐,外敷此药即可。”

“多谢。”嘉苍震惊之余慌忙道谢,犹豫片刻才道,“若恩人是因为你我宗门之争而不肯告知姓名,嘉苍便在此为恩人叩首拜礼,诚谢大义。”

“不必。”

“恩人为我,冒着被天芳宗发觉的风险日日来此悬思洞,嘉苍又怎能不谢?”

“来此又如何?这天下有何处是我不能去?”

洞外的雨就在那一刹那停了,一片金灿灿的阳光堵住洞口,照映得洞口那一树君见花分外妖娆。

嘉苍无言以对,看着对方跃光而去,徒留下那一句“这天下有何处是我不能去”的稚嫩童音萦绕耳旁,久久不散。

从此,天芳宗就再也盛不下嘉苍的心了。

罚期一过,嘉苍跪归宗门,从此起早贪黑,勤练术法,以谦虚谨慎的外衣掩隐自己冲云破霄之心。他本骄子,经此一事后又努力非常,不久便名列慕幽阁第一。

恰是因缘际会,那年冬夜,嘉苍在山脚无人处苦练,与复冰不期而遇。

“恩人?”嘉苍激动万分,踏过雪地追行上去,仗着身高将瘦小的复冰拦在身前。

“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走了。”

“有事?”复冰无所动容。

“有。”嘉苍开心不已,见复冰衣着单薄,便道:“我在悬思洞存放了几坛君见酒,天寒地冻,恩人可否赏光对酌几杯?”

“我叫复冰。‘山重水复’的‘复’,‘冰天雪地’的‘冰’。”

嘉苍一愣。

“别再叫我‘恩人’了,以你的资质,上次就算我不救你,贵宗门的长老也不会让你死。”

“恩人……”嘉苍看到对方不满的眼神,立马改口道:“你是说我受罚之时宗门长老曾来看过我?”

“当然,他们见你得救才未露面。”

“那你还是我的恩人。”

复冰无奈:“叫我名字。”

“也好!”嘉苍万分欣喜,“冰弟且随我来。”

雪落得巧,在洞口坠成一道白帘。

嘉苍挖出一坛酒,拍掉泥封,坐到火堆边复冰近旁。

“这是花酒,不易醉,冰弟浅饮几杯应该无妨吧?”嘉苍想到苦修者,苦心志,饿体肤,饮酒作乐或许不会为其所接受。

复冰瞥了一眼面前的翩翩少年:“世间滋味,何不能尝?”

“可是你在与我共饮……”嘉苍试探道。

复冰了然。

“贵宗主与我师父的嫌隙于我而言算不得什么,若是我小小年纪便和他们一样心生偏见,将来的路恐怕也走不远。”

嘉苍心中一震,想到天芳宗百余弟子,天资聪颖者有之,刻苦求学者有之,却未见复冰这般透彻通达的,不禁心悦诚服。

“你要去哪?”

“天大地大。”

嘉苍沉默了。他的面庞太显慈善,又映着火光,一静下来便很像庙里的菩萨。

良久,嘉苍才道出心中所虑:“你师父……会让你走?”

“我师父并不像你们听闻的那般毫无气量。”复冰甚是肯定,仰头饮尽一杯君见酒,“他费尽钱财心思买下西岭,为的只是我们这些弟子有处安身之所。若是没有他,这个世间便容不得这么多孤儿。据我所知他与贵宗主的仇怨,也并不是贫与富的对立,而是另有隐情。”

“竟是如此。”嘉苍若有所思,转而一笑,“老实说,你真的只有八九岁吗?”

复冰又不说话了。

嘉苍看着两个人同时伸在火前的手掌,一双绵软洁白,一双冻疮遍布,又看到二人穿着的差距,由衷道:“嘉苍原也无父无母,却不及冰弟万分之一。”

“我师父曾说天芳宗不可小觑,若是两相争斗起来,仅是慕幽阁里的那些弟子,也够我们寒月宗头疼。由此看来,你当不会如此平庸。”

被复冰夸赞,嘉苍忍俊不禁,一句“你们人少啊”差点儿脱口而出,幸而嘉苍机敏,想到天下孤儿自然是越少越好,转而言道:“未遇冰弟之前,嘉苍以为这君见山便是天下了。”

“天之骄子,自然如众星捧月。得之东隅,失之桑榆,天道自然。”

嘉苍闻言,顿时释然,忽感天地寰宇,浩然眼前,不禁心随盘古,辟地开天,瞬间突破心境。

一月之后,嘉苍成了天芳宗宗主竹思鹤的关门弟子,入吟泽阁修习只有宗主和长老的亲传弟子才可触及的宗中秘法——火灼术。

嘉苍酷爱此术,勤练不休,不过半载便有所成,成为天芳宗炙手可热的人物,因而关注嘉苍的人也越来越多,终于被发现他常在隐秘处与寒月宗的小苦修一同修行,并对其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竹思鹤得知后大为恼火,为避免自己与嘉苍生出嫌隙,便暗中压下此事,几欲釜底抽薪,置复冰于死地。

幸而复冰警敏,数次化险为夷,逃脱敌手。被冷千峰察觉后为免连累嘉苍,便发誓不再与其来往……

其后便有了我们先前看到的那一幕。

我不禁感慨,人情纯澈,莫过于少年之谊。

这之后他们二人一定又经历了很多事情,但那似乎不是此刻的清尊所回想的。

“清尊现在是要去寒月宗?”

我跟行在清尊身后,见他一步一步走得极其认真,仿佛踩着少年厉尊的脚印。

“说来遗憾,我从未去过寒月宗,无法想象他小时候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现在有此机会,我想去看看。”

对此我深有感触,如果我也有机会去看看自己或者龙郁的过去,我定欣然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