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哥舒琎尧当时和庭渊介绍这些人的身份时,只是随便说了一下,倒也没细说。
庭渊发现这当中可能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伯景郁:“当然了,这些人,都是在京州风流一时的大才子。”
庭渊:“他们不是科举落榜了吗?”
哥舒:“此事说来话长。”
庭渊是真的很好奇。
哥舒叹了口气,见到这一步了,索性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
他道:“这些人确实是科举落榜的考生,但他们也是风流一时的大才子,此事要是认真说,得牵扯到十多年前的科举舞弊案。”
一听这话,庭渊心中便明白了。
这就好比高考的时候有人徇私舞弊,而且人数还不在少数。
“这个案子不方便说吗?”庭渊问。
哥舒琎尧道:“倒也不是不方便说,不过这个事件当时确实在京州造成不小的影响,没有大范围传播,是被武力镇压了。”
“京州有两大书院,一个是青天书院,还有一个是凤鸣书院,青天书院是以我哥舒家为首,女君在位时期由我的高祖母哥舒新玉按照女君的旨意一手创办,高祖母在女君时期担任内阁大学士同时兼任青天书院院长,此后我们哥舒家每一代都会按照祖训参加科举入朝为官,并继续担任青天书院的院长,到我这一代已经是第五代。我的父亲哥舒晔是第四代君王伯临呈在位时的丞相。”
庭渊觉得有些不对劲:“你不是说你曾经家道中落?”
可若是按照哥舒琎尧如今的说法,那他从何而来的家道中落?
现在青天书院还在,他又是伯景郁的舅父。
哥舒琎尧:“其中牵扯了很多,我们青天书院一向是面对全国招收学子,不论名气和出身,只凭借最终成绩决定是否录取,每年按照名次前五百人录取,经历过四朝一百多年的沉淀,朝臣换了一批又一批,这些官员的后代大多都接受过比较好的教育,他们的起点和普通百姓的起点是不同的,导致在五代君王伯子骞在位期间,十几年中录取的人基本都是官员权贵的后代,朝堂之上的新官全都是祖上为官的,引发大量学子不满,认为我们哥舒家的青天书院不够公平,太平十八年四月,西州起义,被五代帝王伯子骞用半年的时间以武力镇压,我母亲刚刚怀上我,而后君王为平息众怒给天下学子一个交代,同年冬月下令关闭了青天书院,我父亲当时是五代君王的内阁大学士,同年腊月我的父亲被罢官,即便如此朝中大臣与民间学子依旧对我哥舒一族口诛笔伐,太平十九年九月,我刚出生不足三个月,五代君王再度为平息众怒,下令将我哥舒一族人逐出京州,重返故里北州。”
哥舒琎尧的亲事是在娘胎里就定下的,他们一家返回北州后,正好妻父被调任至北州为官,婚约因此并未取消。
后来哥舒的父亲和母亲相继去世,他在族人的抚养之下健康长大。
庭渊问:“那后来呢?”
哥舒琎尧叹了口气,“青天书院关闭,而这些学子才发现,关闭青天书院他们依旧无法参加与权贵之子竞争,没有青天书院,这些人可以花重金聘请先生到家里教学,也可以几家联合起来创办私塾,供族中孩子念书,原本他们还有机会可以通过青天书院改变命运入朝为官,青天书院关闭后,朝中两届科举没有出过一个从底层参加科举逆袭的普通平民背景身份的官员,于是他们又要求重开书院,但是不能重开青天书院,几位大臣联名上书,此时当政的已经是六代君王伯景照,也就是景郁的堂兄,在这些人强烈的要求下,由几位大臣联手组建的凤鸣书院正式组建。”
庭渊:“科举舞弊案可是和凤鸣书院有关?”
哥舒琎尧点头。
“事情发生在景照十一年七月,那年我十三岁,凤鸣书院建立六年,那时的凤鸣书院经过几年沉淀,录取了一大批平民学子,其中就有在现在书院教书先生,景照八年科举许多平民学子鱼跃龙门入朝为官,触动了贵族的利益,于是上层贵族联手,在糊名纸张上动了手脚,靠近烛光便能看见名字,用这种手段淘汰了许多平民学子,刷掉的人中不少都是公认有望中二甲进士的学子,因此这些学子联名,找到了景郁的父亲当时的忠诚王,忠诚王根据学子默的考卷,拿去与当时的考卷一一核对发现了问题,这才牵连出朝中一众权贵,有了这惊天动地的科举舞弊案,随即于八月安排重新补考,部分平民学子因对朝廷失望,放弃了补考的机会。”
庭渊:“其中部分放弃补考机会的学子就在咱们希望书院任教吧?”
哥舒琎尧点头。
“凤鸣书院因此流失了许多平民学子,景照十四年,我十六岁,参加科举考试,一举夺魁,公布结果后,很多人都觉得不可置信,而当年青天书院的平民学子,我父亲的同窗,或是我父亲的学生,许多都在朝中地位显赫,以青天书院为首的平民学子们被称为青天派,也就是现在文人说的清流,凤鸣书院恶行在前,一众平民学子和清流官员重新联名上书,要求重开青天书院,广招天下学子,而我作为青天书院创立者的直系后人,又是魁首,我父亲又是青天书院四代院长,于是我便成了青天书院五代院长。”
“随后一路高升,十八岁官至丞相,当我发现自己身居高位,却无法顺利推行新政,每天就是和那些权贵耍嘴皮子,在朝堂之上消磨时光,于是我一气之下,把他们所有人都打了一顿。”
庭渊:“?”
这还真是简单粗暴。
庭渊:“那你来居安县,是因为你打了那些权贵?”
哥舒琎尧道:“是,也不全是,我有先帝御赐的打王鞭,上打昏君下打逆臣,即便他们联名上书弹劾我,我也不会受到影响,是我自己不想在京中与他们做无意义的纠缠,自请下放,刚好居安城县令因病去世,我就来了这里。”
听哥舒说完过去的这些事情,他这才明白,为什么哥舒会和他有相同的理念。
因为哥舒琎尧祖上是与女君共事的,传承的是女君的理念。
比起朝中的各种贵族,哥舒他们更像是女君留在世上的火种和希望。
庭渊问:“那如今的青天书院如何?”
哥舒道:“如今青天书院招收学子会要求他们上报家庭情况,三代以内在朝为官者,对他们的录取门槛会比平民学子要高,八成是平民学子,两成权贵学子,正是因为有这个门槛在,权贵学子反倒不敢轻易入青天书院,而是选择进凤鸣书院,凤鸣书院现在被京州求学的学子戏称权贵书院。如今的青天书院虽然已经背离了女君的初衷,不再完全凭借名次录取,但更多地保证了平民学子的利益。”
庭渊想了一下这个事情,换作是他,他也拿不出更好的解决方法。
广招学子不作限制肯定会和十多年前一样,平民学子成了贵族学子的垫脚石。
现在设立了门槛,能够从一定程度上保证平民学子的利益,也是在从一定程度上削弱权贵的势力。
但这样下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继续如此,权贵和平民之间的分歧会越来越大,到最后会必不可免地爆发冲突。
庭渊道:“科举公平也不是完全没有解决方法。”
哥舒琎尧和伯景郁郁看向了他。
庭渊:“教育资源垄断在贵族手里,如果他们手里不再垄断教育资源,读书的人越来越多,这种差距就会逐渐缩小。光靠扶持上层的平民学子是远远不够的。”
在这里,基础教育是私人的事情,只有到了高等教育阶段,才有国家干预,导致众多学子的基础水平参差不齐。
百姓的知识水平分为两个极端,不识字的占大多数。
哥舒琎尧:“提升基础教育很难。”
庭渊:“不从底层做出改变,那想要消灭贵族,只有没收财产,但这样是治标不治本,消灭一批又会有一批新的权贵冒头,一朝天子一朝臣,只有底层开始转变,社会发展才会变快。”
伯景郁认真想了一下庭渊这个提议,难度确实很大,但是确实是有可行性的。
他问庭渊:“公子有什么更好的主意吗?”
庭渊:“如果每一个县都有一个希望书院,未来何愁没有希望?”
庭渊道:“科举三年一届,这些孩子三四岁就已经开始读书,十二年后的科举,他们其中会有不少人参加,保不齐他们就有可能中的。教育国有化,难在当下,福在千秋。不能因为事情难,就选择跳过,跳过的次数多了,累积在一起,势必要爆发。”
哥舒琎尧和伯景郁郁陷入了思索。
哥舒琎尧帮助庭渊创建书院的时候倒是没想这么多,他的想法是从这里培养出一批出色的学生,送进青天书院,将来或许能够改变朝堂的格局。
但他没有想到那么深层次,通过提高百姓整体的知识水平,缩减他们与贵族之间的差距,最终让平民取代贵族。
所有人都差不多的情况下,就不会出现财富知识等资源被垄断的状况。
伯景郁这下是对庭渊的看法完全地改观了。
舅父说得对,庭渊虽才识不高,但他的眼界和思想确实很高。
当然,庭渊也有许多话没有说出口。
当社会整体的知识水平提高,就意味着生产力提高,缩减了与贵族之间的差距,那么帝王作为贵族中的贵族,伯家的帝位,很可能会保不住。
伯景郁想不到这一层,但哥舒琎尧想到了。
他的祖上是跟在女君身边的,他们传承的思想是男女平等。
统一提高百姓知识水平,思想背后就是人人平等,人人都平等了,权贵都不要了,还要帝王做什么?
庭渊提到的这一切,与女君推行的制度吻合度非常高,且更加大胆。
女君提倡男女平等,创办青天学院的初衷也是教育平等,却没有进一步实施。
而庭渊在女君的制度上提出了进一步的解决办法。
从前哥舒与庭渊聊过很多,但他从未与庭渊聊得这么深,如今才发现,或许他与庭渊之间也有理念不合的地方。
哥舒没有挑明,而是想等回了府上再与伯景郁细说。
伯景郁此时再看庭渊,只觉得他整个人都浑身冒金光,他确实如他舅父说的那般,眼界思想都很有远见。
伯景郁突然弯腰行礼,“先生,请受我一拜。”
庭渊:“???”
庭渊都没想明白他要拜什么。
伯景郁道:“感谢先生今日的一番话,让我醍醐灌顶。”
庭渊:“……”
哥舒原本是有意和庭渊提出让他帮助伯景郁遍巡六州,做他的幕后军师,如今听了庭渊今日一番话,他反倒有些犹豫了。
庭渊的提议与伯景郁的利益是有冲突的,这种冲突他不能视而不见。
因此他要好好考虑一番,不能贸然向庭渊提出这种请求。
伯景郁最大的优点就是能听得进去别人的话,这也是他最大的缺点。
若是他们真的采纳了庭院提出的想法,每个县都承办书院,教育国有化,是能够在一定程度上遏制权贵,但也同样会遏制他们,这就意味着自断双臂。
午饭是在书院吃的,午饭过后,庭渊要回府中用药,他着凉没完全好,药一顿都不能落下,哥舒也就没有挽留。
送庭渊上马车后,伯景郁和哥舒琎尧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地往回走。
伯景郁问:“舅父,你觉得庭公子对于科举公平一事提出的解决办法可行吗?”
哥舒反问他:“你觉得呢?”
伯景郁笑着说:“我觉得是可行的,你先前不是说过,庭公子说:跨越阶级最好的办法是消除阶级,他没有说消灭阶级,而是说消除,缩减平民与权贵之间的差距,确实能够消除阶级。”
这一点哥舒不反对,确实能够做到,也是他从前没有想过的。
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消除阶级,而是想要消除权贵。
正是因为这些权贵的存在,对他们推行新政造成了很大的阻力,他动的是杀心。
把这一批权贵拔除,新政就能够顺利推行。
从女君时代开始,到如今荣灏称帝,一百多年时间里,每一次推行新政,都是要拔掉阻碍他们的权贵。
庭渊倒是给他们提供了另一种思路。
但是这条路太危险了,一个不小心,他们就会失去现有的地位,失去对权力的掌控。
他想要更多的平民鱼跃龙门,与权贵形成制衡,而不是要完全消灭权贵。
男女可以平等,但绝不可以威胁到帝王的地位。
平民也可以学习知识,但绝不可以每个人都能够跨越阶级。
哥舒道:“方法可行,但不可执行。”
马车颠簸摇晃,庭渊的脑子里也在一遍遍地回忆今天与伯景郁和哥舒琎尧的对话。
还有伯景郁与哥舒琎尧听完他的话后,两个人截然不同的反应。
哥舒琎尧作为科举状元,又做了八年的丞相,庭渊从不怀疑他的聪明才智,自己提出的这个解决方法,背后核心思想他相信哥舒琎尧能够察觉出来。
相识近一年的时间,这一年时间里哥舒琎尧做了很多事情,处理了很多问题,无不反映他这个人能力出众。
庭渊从来都是承认哥舒琎尧的优秀,觉得他非池中之物,如今知晓他的真实身份,也确非池中物。
至于哥舒琎尧为什么对于自己的提议没有任何的反应,庭渊心中大概也有猜测。
他与哥舒琎尧在很多问题上其实是有分歧的,采取的办法是求同存异,没有试图去说服彼此。
希望书院创立至今,男女都可入学,男女是平等的。
庭渊的诉求达到了,哥舒琎尧想要从这些人中挑选人才往青天书院送,他的诉求也达到了,所以他们都忽略了很多。
作为一个县令,哥舒琎尧要的是百姓吃饱穿暖,能安居乐业。
而作为一个生在现代长在现代的现代人,庭渊开办书院,是想让大家都有读书的机会,能够通过读书改变命运。
放在居安县来看,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可若是放在整个社会背景下,以宏观的角度来看,他们的目标却是南辕北辙。
哥舒琎尧真正的目的是想要通过这些人,为朝堂培养新势力,这些人都是穷苦出身,看似是想帮助平民跨越阶级,实际上是他们没有背景,更好拿捏。
这一点,是直到今天,庭渊通过哥舒琎尧的反应才想清楚的。
庭渊重重地叹出一口气。
他还真是来这里久了,看什么都习以为常了,居安县的百姓过上了好日子,给了他错觉,弱化了阶级的存在感。
实际上只是在他与哥舒琎尧一同努力下,让居安县的阶级不再明显了,居安县外,阶级观念依然存在。
外面的百姓依旧受到阶级压迫。
庭渊并不怪哥舒琎尧,是他自己美化了哥舒琎尧,这本就是一个阶级观念极强的封建社会,王权的天下,女君时代男女平等思想开放时,阶级观念都没有消失,哥舒琎尧是一个生在这个时代的人,阶级观念是刻在他骨子里的。
庭渊相信他是想要推崇男女平等,但应该没想过人人平等。
在现代男女平等的前置条件是人人平等,而这里是一个统一的封建王朝,奉行的是王权□□王权至上。
庭渊心中微微有些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