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揽月25

“只要是与人打交道,就免不了有麻烦。抛开你犯下的罪行不谈,你其实是一个有趣有深度的人。我喜欢这样的人,当然愿意跟你做朋友。”

“可是我性格暴躁,喜怒无常,冷血,自私,心胸狭窄,刚愎自用,好色贪杯……”

“打住吧!”莫待皱了眉,打断了萧尧的话,“是有人天天在你耳边这样说你么?不然你怎么都看不到自己的闪光点?你萧尧确实不是好人,可这不代表你就一无是处。你执政早期实施过不少利国利民的政策,也曾竭尽全力改善百姓的生活,还以弱攻强夺回了被别国占领的大量土地,保住了昭阳国领土的完整。且你诗词歌赋和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通,说你惊才绝艳也不为过,是很多文人墨客争相学习的榜样。只是后来你迷失在权力的争斗中,才造成了如今这无法挽回的局面。如果你只是个普通人,你多半安贫乐道,文雅谦和。可惜,你是君王。因为是君王,你的一举一动被无数人关注着,再被无限放大。这种情况下,你做对了是理所应当,因为君王本该如此。你做错了则会被千夫所指,因为君王不该如此。可即便这是身为君王要承受的重负,我也不赞成因此就以瑕掩瑜。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为什么要一概而论?”

萧尧定定地看了莫待很大一阵,目光罕见的温和:“我敬你!”他起身替莫待斟了满满一杯酒,笑了笑道,“抱歉,不能请你喝更好的酒了。”

“这酒就很对我的胃口。多谢。”莫待盯着萧尧的眼睛看了片刻,笑得纯粹,“有没有人告诉你,你有一双非常明亮而且传神的眼睛。”

“有啊!我母亲。”萧尧连饮三杯,笑问,“那年我召慕连城带你觐见,你为何没来?”

“觐见那天是长风的生辰,面圣后还有你御赐的宴会要应酬,我就是生出翅膀也赶不回去凤梧城。”莫待忽地倒吸一口凉气,嘴里嘶嘶有声,“幸好我没当皇帝!要不然我定然是见友忘义,贪玩误国的昏君,可能比你还要昏庸三分。”

萧尧爆笑:“为了奖励你比我昏庸,你可以问我三个问题。比如慕家的事。”

莫待摆手:“我此番前来,只为钥匙。不管当初你出于什么目的灭了慕家,现在再刨根问底都已经失去意义了。况且,江山易主,枉死的人都已恢复了名誉,慕家的事也有了最好的结局,我的心愿已达成,一切就到此为止吧!”

“可是,因为慕家的牵连你失去了最好的伙伴,你不想讨个说法?”

“月侍与我都是慕家的家仆,保护慕家是我们的职责所在,不存在受牵连一说。”见萧尧不信,莫待只好把话说透,“如今慕家就只剩九哥一根独苗了,我不想做些多余的事,再节外生枝惹出新的是非,让他搭上后半生去复仇。人活一世,难免有遗恨。有时候,不知道比知道幸福。”

“此话有理。那你就一点遗憾都没有?你不恨么?”

“我刚才已经说了,遗憾是肯定有的。月侍于我是手足,我没能给他们一个好归宿,这是到目前为止,我心头最大的遗憾。至于恨……”莫待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是的,曾经我充满了怨恨,因为我的人生不是我想要的。不过,我现在已经不恨了。这一路走来,虽然无比艰辛,可是我也遇见了很多美好的人和有意思的事,我没有白活。最重要的是,我很快就能陪着长风远离尘俗,过我们喜欢的日子了。这在我来说,是天大的幸福。我很满足。”

“懂得放过自己,与现实和解的人都是英雄。十三,你真的了不起!”萧尧从一个不起眼的酒壶里倒出一把钥匙,抬手扔给莫待。“如果可以的话,替老颜向谢轻晗求个情吧!他已经这把年纪了,做不了什么坏事了。不如让他多活几年,也是新皇的恩德。”

颜槐玉咚地跪倒在地,哭得哀戚:“太上皇……”

“多大的人了?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站端!绷直了!”萧尧踢了颜槐玉一脚,将他拉了起来。“死是生的开端。说不定几十年后咱哥俩还能遇见。”

莫待看了看颜槐玉涕泪横流的脸,又看了看萧尧满含期待的眼:“我答应你,保他性命无虞,不愁吃穿,安度余生。作为交换,你帮我解一解心头疑惑,咱们就互不相欠。”

萧尧满口应承:“你说。”

“当年引我去落凤山的黑衣人是谁?”

萧尧笑道:“难道不是李晚熙那厮?”

“那人的武功不在我之下,且行事极为缜密。若李晚熙有他一半的心计,就不会被我的雕虫小技所骗,在武林大会上露了行藏。”

萧尧笑看莫待,用修得极为漂亮的指甲快速挠了挠额角:“十三,你连深仇大恨都能说放下就放下,为何独独揪着他不放?”

“我只是好奇,想一睹真容。毕竟,他是第一个成功骗了我的人。”

“从你跳下鬼谷的那一刻起,世间就没他这号人物了。他说失了你这个对手,人间无趣得很,从此隐入尘烟,不再过问红尘事。”

“照你这意思,他当时也在落凤山?”

“在或不在,都没有深究的必要了。”

莫待沉思片刻,点头:“也是。当年他和我各凭本事,各为其主,算不上仇人。如今他已归隐,我很快也将离开这里,确实没有知道的必要了。”顿了顿,他又笑着道,“不知道也挺好,说不定哪天在哪个茶楼遇见了,他与我还能同桌喝茶,听书闲话。”

萧尧也笑了笑:“我敢保证,你会喜欢他,那是一个非常有灵性的人。”

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过来,脑袋磕得梆梆响:“太……太太……太上皇!宫里……宫里……出大事了!”

“宫里?瑶儿?瑶儿怎么了?”萧尧对着小太监一顿拳打脚踢,吼道:“慌什么慌!撸直了你的舌头再说!我还没死了呢,他们就等不及要对瑶儿动手了!”

“太上皇息怒!不是淑太妃,是圣上!”小太监终于缓过气来,口齿伶俐了不少。“圣上去看皇太后时,皇太后说她给圣上准备了滋补身体的参汤,要圣上喝了她才能放心。圣上孝顺,把那汤喝得一滴不剩。哪知,哪知那汤里有剧毒,圣上已驾崩了!”

“你说啥……啥玩意?”萧尧抬头看莫待,见对方也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瞬间就平衡了:嘿,不是我不够稳,是这事确实让人意外。瞧,传说中泰山崩于前也不变色的十三公子不也吃惊了嘛!“上官媃已经疯了,她哪来的毒药?简直是一派胡言!”

“奴才不知道啊!宫人们忙着救圣上,不曾想皇太后乘人不备跳进了宫中的荷花池,捞起来时还紧紧握着她的红珊瑚手串,可是人已经救不回来了。”

“呵,还能有这好事?你别嚎了,反正都是要死的人,救不回来就救不回来吧。从此不用再受折磨,母子俩齐齐整整地上路,彼此有个伴,多好啊!”得知慕容瑶安然无恙,萧尧似乎松了口气。他打发走小太监,放梧桐出鸟笼,“十三,你可以走了。请给我留半盏茶的时间,让我跟我的伙计们道个别。”

莫待站了站,到底什么也没说,转身下了城楼。

颜槐玉急道:“唉哟,怎能让他就这么走了?”

“他没动刀枪没见血就拿走了钥匙,你是不是特别不服气?”萧尧摸了摸颜槐玉的新生出的白发,随手将一壶没喝完的酒洒在地上,像是在祭奠亡魂,“我问你,咱俩从小厮混到现在,你是如何看待我的?昏君?暴君?还是一个又昏庸又残暴的无道之君?”

颜槐玉吓得面无人色,张口结舌,好半天才憋出四个字:“太上皇啊……”

“你看,即便你我有那样深厚的情分,你也还是和他们一样怕我。你不肯相信,只要你不在背后捅我刀子,我杀光天下人也不会动你一根手指头。”萧尧叹了口气,决定把颜槐玉想不通的都说通透了。“老颜,这世上最难的不是相亲相爱相濡以沫,也不是同悲同喜患难与共,而是相互理解和感同身受。莫待未与我生活过一天,更不提朝夕相处数年,却能看到皮囊之下你都看不到的真我,这让我有些感动,所以才心甘情愿把钥匙给他。”

颜槐玉听出萧尧说的是肺腑之言,心里生出些感触,真心道:“老奴愚钝,让您失望了!”

“无所谓失望或不失望。毕竟,这世间只有一个十三公子,一个顾长风。”萧尧边说边喂众人吃下解药,又顺手扔了一颗毒药到自己嘴里,如同吃糖豆那么自然:“其实,他与我非常像,被逼着上位,无人可依靠,做着不想做的事,孤独又寂寞。只不过,我俩的孤独和寂寞是有差别的。我肩上担着天下,心里却没有天下,因为我只为自己活。我的孤单寂寞来自皇权带给我的迷茫和我不能满足的欲望,是利己的,自私的,遭人唾弃的。他的肩上没有天下,天下却已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且他从来都是为别人活,时常选择性地忽略自己的付出与需求,他的人生是利他的,艰难的,被人需要却很难被感恩的。这么一看,其实他比我更寂寞。看到有人比我还寂寞,我就可以安心走了。”

“太上皇,您可别丢下老奴!老奴舍不得您!”

“舍不得也得舍,再深的缘分也都有说再见的时候。哈哈……老颜啊,到最后我也没能做个善良的人,没有告诉他我还留下了一个了不得的祸害,一个或许会让三界重陷混乱、天翻地覆的祸害!”

颜槐玉把自己知道的危险人物想了一遍,也没想出是谁来:“什么祸害?老奴见过么?”

“当然,他是你陪着我挑选的。不过我打赌,就算他现在站在你面前,你也绝对认不出他来,因为你无法把他与你记忆中的任何一个人联系起来。”

颜槐玉没再追问,因为不管此人是谁,都与他没关系了。

“诸位,谢轻晗是个非常不错的君王,好生辅佐他,实现你们在我这里不能实现的远大理想。千万不要抱着忠臣不事二主的迂腐做派不放,你们侍奉的是百姓,是江山社稷,不是君王。”萧尧净了脸,换了套干净的粗布麻衣,舒舒服服地抻了抻四肢后端坐在椅子上,笑道:“新的格局已形成,我这人间流浪客,该归去了!”跟着头顶的飞鸟,他最后看了一眼城墙外的朗朗青天,缓缓合上了眼。

嘎嘎的巨响之后,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魔界的军队冲进了霓凰城。

“太上皇!太上皇……”拂尘掉落在地,颜槐玉哆嗦着跪在萧尧面前,老泪纵横。原以为,萧尧死后他会兴高采烈地开始期待已久的新生活。没想到真到了这一刻,他的心竟是这般空虚。这个让他奉献了一生的男人,他怨过,他憎过,他怕过,他恨过,可他也真心实意待过。他一边回忆过往种种,一边用丝帕擦去萧尧嘴角的血迹。他想起一个月明星稀的仲夏夜,两人并坐阶前,喝酒聊天。酒至半酣,萧尧说,老颜,咱俩相依为命过了这么多年,你厌烦么?说实话,朕不怪你。他先在心里回了声“厌烦极了”,又恶毒地嘲笑了一番萧尧居然用了“相依为命”这个词,嘴里却装模作样地回答“当然不会厌烦”。那个时候,他天天盼着早点离开皇宫,去外面过几年舒爽惬意被人伺候的安稳日子。如今自由了,却像被人挖了祖坟似的难受。他又哭又笑,哭自己失了依靠,笑自己后知后觉。“太上皇,老奴跟了您一辈子,早就离不开您了!老奴哪儿也不想去,只想跟在您身边,日日夜夜伺候您!您腿脚不好,走慢点,当心别磕着碰着!老奴这就过去找您!不管是冥界还是人间,咱俩生死都要在一处的!”他将萧尧药瓶里剩余的药一口都吞了,对着一个站起来活动腿脚的年轻男子厉声道,“罗海城,尔等别忘记太上皇的临终遗命!否则,我化作厉鬼也要找你们算账!”说完,两眼翻白,口吐黑血死在了萧尧的脚边。

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嘈杂的说话声由远及近。片刻后,谢轻晗出现在城楼。他看看已气绝身亡的萧尧与颜槐玉,又看看旁边的朝臣问:“莫公子呢?”

“不知道。”罗海城傲然而立,冷眼相对。

谢轻晗想了一想,两步抢到城墙前,果然看见莫待和顾长风一人一骑,正朝远方飞驰而去。马蹄声声,尘土飞扬,转眼间两人就已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一名士兵匆匆赶来,手里捧着个盒子:“二公子,这是莫公子留给你的。”

未经装饰的紫檀木盒里,装着那枝梅花如意钗。钗上放着一张小小的便条,只简简单单几个字:任重道远,望君珍摄。

谢轻晗紧握如意钗,神色黯然。

梧桐在天地间飞翔了一回,又飞回萧尧身边。它不知道萧尧已死去,还像往常一样缩在他胸前,等着他替自己梳理羽毛。等了很久,也没见萧尧动作,它便啄了啄他的手。许是手的冰凉让它有所惊觉,它呆呆地望着这个囚禁了它一生的男人,望着他紫黑色的嘴唇和微微耷拉的脑袋,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它重新将身体缩成一团,再也没有动弹。五天后,它死了,据说是因为吃不惯粗茶淡饭活活饿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