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莫公子先天有不足之症,时常咳血,秋冬季节尤为难熬。上次青英会上他被孟星魂伤了五脏六腑,还未痊愈又被李晚煕的梨花榆火重伤,引得病症越发厉害了。”换作平时,紫苑的话匣子一旦打开,一时半刻是停不下的。今儿却难得的话少,像是遇上了烦心事。
“先天不足?难怪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这莫公子有病还不爱吃药,一眼不盯着他一准偷摸把药倒个干净,还骗先生说已经喝完了。真同情我家先生,遇上这么一个不听话的病人。”
“不听话就别管他了,让他自生自灭得了。”
“哪那儿成?先生答应过谢三公子,要护莫公子周全。哪能失信呢?”紫苑又是叹气又是摇头,“这不,先生只能将他留在草堂,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不然,我估计那药一滴也进不到他的胃,纯粹白瞎。到头来别人还说我家先生不守承诺,医术不好,多冤哪!”
“我就说嘛,没来由的怎么就住进了草堂,原来根由在这里。”
紫苑好笑地道:“不然你以为是为何?看上他散漫?还是看上他冷淡?再不就是他那没二两肉的小身板?得了吧。若不是情非得已,以先生的性子哪受得了旁人打扰。”她话锋一转,三两下撸起了袖子,“说起这个,我得找谢轻云好生说道说道。要不是他多事,先生哪来的这麻烦!”
雪千色笑道:“莫公子治好了谢轻尘的病,他这么做也算是投桃报李。你好意思跟一个知恩图报的人计较这些许小事?”
“怎么是小事?叨扰先生清静是大事,天大的事!”
“瞧瞧你!见天的拉着莫公子陪你这臭棋篓子下棋,你跟他的关系不是比跟余欢上神还好么?怎么这会子倒急了?”
“自古亲疏有别。我是姻缘殿的人,跟他关系再好也好不过先生。”
“罢了罢了,怪我多嘴,好端端的问出这些事来。你是仙界鼎鼎有名的侍香仙子,你大人有大量,就别生这闲气了。回头我让我二哥劝劝莫公子,叫他好生喝药,也少你一些烦恼。”
“你劝归你劝,我该找还是得找。不过今日看在你的面子上,就暂且先放他一马。”
“这就对了。闲话了一大堆,还没来得及问你,怎么是你来送药膳?”
“我是来给谢家大公子送香的,顺手帮忙。”紫苑指了指袖中的香袋,悄声道,“那也是个半条命的病秧子。昨天晚上我替他焚了一炉香,他竟然睡得人事不省,连早饭也没起来吃,直到被人从床上拖起来也还迷迷瞪瞪的。可把我吓坏了!我想着是不是他体弱,我的香分量太重,他经不住?亏得那会莫公子说跟我的香无关,是他自己睡迷怔了,我才放下心来。这会又说他在永安殿受了惊吓,叫我送些安神香过来。怎么样,他不要紧吧?”
“有莫公子照料着,应该不要紧的,你就别焦心了。”
“那就好。糟糕,刚才我忘记把香袋给谢三公子了。”
“那你速去。”雪千色道,“梅先生什么时候回来?”
“先生没说。最快也得两三天吧,采药最是费工夫。”
有说话声从不远处传来,侧耳一听,似乎是余欢。雪千色忙隐身离去,不愿与他正面相撞。紫苑稍稍站了站,便调转脚步折回群芳园,摆弄香料去了。
姻缘殿的弟子雪千色谁都不怵,余欢是个例外。他是天外天神族正经的血缘亲眷,最顶级的侍药师,自小投在梅染门下,随侍左右。当年梅染被罚往仙界,他舍去锦绣前程跟了过来,无论梅染怎么劝怎么赶都不肯离开。年复一年,他打理着姻缘殿的一切,将梅染厌恶的人与事通通隔绝在外。紫苑说,有大师兄在,姻缘殿就是净土乐园。他性情温平,外柔内刚,胆识过人,战力高过雪凌玥,却百年也难听他高声一次。他唯一一次动怒是那次桔梗误食百香蜜,醉得稀里糊涂,还偷了梅染的法器误入七星湖,被方清歌罚夺魂之刑。他几次三番说情都被驳了回来。眼见桔梗就要被剔除仙骨剥离仙根失去仙身,他一怒之下闯入刑场,打残了行刑官,重伤了雪重楼,毫发无伤地救下了桔梗,甩下一句“你方清歌没资格处罚我姻缘殿的人”便拂袖而去。梅染云游归来后,方清歌上门讨说法。梅染说,你得感谢余欢。若是他没救下桔梗,恐怕雪庆霄就要续娶了。方清歌不服,告上天外天,得到的答复是:桔梗年少,情有可原;以此为戒,下不为例。自此,再无人敢轻易招惹姻缘殿。
今日永安殿中的事,余欢已了解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却并没发作,只是叮嘱众人各司其职,严阵以待。雪千色偷偷溜到姻缘殿附近打听风声,被那阵势给吓倒了,忙回去找雪凌寒商量对策,不曾想雪凌玥也在。“大哥,你不是公干去了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水神临时有事,改期了。”
“今天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你二哥都跟我说了。”雪凌玥道,“此事怕是不能善了。母后实在做过头了!解剑脱衣是对罪大恶极,即将被剥离仙身的人才会有的处罚,她怎能如此对谢轻云?谢家兄弟再不济,一个是仙家亲眷,是梅先生亲口留下的座上宾;一个是正儿八经的仙门弟子,颇得风神门上下青睐。她这么做叫梅先生和风神的脸往哪儿搁?如果有人这么对我碧霄宫的弟子,我拼着这神仙不做了也得找回来!如今这局面已无可能大事化无,能大事化小就算不错。好在谢轻云爽快大气,莫待在梅先生面前也能说上话,有他俩在事情还不至于闹得无法收拾。”
雪凌寒道:“我真是好厌烦算计别人的人!母后这样活着不觉得累?”
雪千色道:“母后有什么错?她还不是为仙界打算!不然何必如此!”
雪凌玥叹道:“林雨曦的话说的对,为了仙界就更应该行端坐正,叫人挑不出错来。持身不正,其心不良,难为典范。”
雪千色气道:“你们身为人子,不想着帮自己的母亲摆脱困境,倒在这里指责她!”
雪凌玥道:“越是困境越该反思。若不反思,以后难免犯同样的错误。况且我也没有指责她的意思,我只是就事论事。无论是谁,想稳坐永安殿,都得比旁人更公允持正,更严于律己才行。若母后只想着仙界的利益而不顾三界大局,早晚会有大麻烦。”
雪凌寒道:“大哥说的没错,三界看似各自为政,其实暗藏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虽达不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程度,但其中一方的败落迟早会影响其它两方的发展。我们不能只顾眼前的蝇头小利而不着眼将来。”
雪千色哼道:“眼前都顾不好的人有何资格谈将来!仙界在母后的治理下欣欣向荣,繁荣昌盛,我真看不出来她有哪里做错了。”
雪凌玥道:“别的不说,我只问你一样,损人利己算不算错?”
雪千色道:“如果损人能让我方的利益最大化,那就必须损!”
雪凌寒苦笑道:“你这性格,真真与母后如出一辙!”
“是又如何!看不惯就别理我!谁稀罕似的!”雪千色甩头离去,与两位哥哥不欢而散。
当天下午,谢轻尘以主人不在,自己身体欠佳,不宜多留为由带着慕蘅返回魔界。两天后,梅染采药归来。雪庆霄第一时间赶过去,伏低做小,各种赔不是。梅染根本不理,直接上永安殿问罪。多亏谢轻云出面讲情,莫待和雪凌寒又从旁说和,梅染才收了雷霆之怒,但要求必须找回姻缘殿折损在外客面前的颜面。为了树立良好的认错态度,方清歌当众表态从此不再过问人魔两界的事,并赐谢轻尘两粒回春丹,助他恢复病身。梅染并不满意这个结果,当着一干重臣的面斥道,以后凡是我姻缘殿的人与事,永安殿都别再指手画脚。我在这里已经待烦了,正想换个地方住。如果尔等一味挑衅找事,我不介意把琅寰山夷平了。之后又派人去了一趟天慕山,送了信物和书信给谢轻尘,承诺不管将来他遇上何等难事,姻缘殿都会出手相助,算是对他的补偿。
风神门的弟子得知此事后,不等季安然发话就带剑闯入琅寰山,找方清歌理论。一言不合双方动起手来,闹得鸡飞狗跳,乌烟瘴气。亏得谢轻云苦口婆心地劝了又劝,众人才不情不愿地收了手。领头的姑娘撂下话说,琅寰山如果觉得风神门的弟子好欺负,那可就想错了!这事没完!等我师父闭关出来,咱们再理论!又说,如果琅寰山再这样偏听偏信,冤枉好人,可别怪我风神门不给脸!
季晓棠出关后,问清楚事情原委后赶到琅寰山,将谢轻云骂的一佛出窍二佛升天。大概是觉得骂还不够解气,又将谢轻云暴揍一顿,说他软骨头,无血性,没一点风神门弟子的硬气。若不是林雨曦等人极力劝阻,估计谢轻云不只是脱两层皮那么简单。教训完谢轻云,季晓棠指着永安殿的一众侍卫道:“我老季收徒历来只看喜不喜欢,不管门楣出身。若是谁觉得轻云是魔界的人就想将他揉扁搓圆还要踩上两脚,那可真不行!我把话撂在这里,他谢家只要不做无良之人,不行苟且之事,不兴不义之师,就是我风神门的亲眷,我护定了!”他又看着方清歌和永安殿中的一帮大臣道,“仙人魔的那点屁事,我不想过问。你们心里的那点小九九,我也不感兴趣。奉劝各位一句,心别那么黑,手别伸那么长!吃相太难看,当心噎死!”说完,狠狠踹了谢轻云两脚,又是一顿臭骂,“没出息的小兔崽子!我老季八辈子的脸都被你窝到裤裆里了!日后再发生类似事件,你若不敢反抗,就抹脖子死了干净。你死了老季我给你报仇!别活得这么怂,让我糟心……”
莫待听得连连摇头,季晓棠便冲着他一阵吼:“还有你!摇头摇头摇什么头?平时看你挺护着轻云的,关键时候连个屁都不敢放!你算哪门子兄弟!再让我听见你们兄弟相称,我割了你的舌头喂狗!”
莫待躲到雪凌寒背后,露出半个脑袋,陪笑道:“我有我的不得已,前辈您消消气!回头我陪您下棋,几天几夜都可以。”
季晓棠眼睛一瞪,又要开骂。莫待忙道:“您眼馋的那本棋谱在我手里,我送您。条件只有一个,别再骂人了,我嫌吵。”
季晓棠吼道:“嫌吵就滚一边去!再敢废话,我连你一起教训!”
雪凌寒剑眉一挑,变了脸色。雪凌玥忙暗中递眼色,示意他忍耐。
莫待继续陪笑:“能得您老教训,那是晚辈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只是,骂人费的是您的唇舌,耗的是您的体力,不划算,太不划算了。要不今天就先骂到这里,回头我孝敬一桌好酒好菜,您吃饱喝足了再继续?”
季晓棠哼道:“休想糊弄我!你能有什么好酒好菜?”
莫待忙道:“有的有的,不信你问仙后,我调的酒是不是很好喝。”
方清歌道:“岂止是‘好喝’二字可以形容,简直就是人间美味。”
季晓棠哼哼两声,表情没有丝毫松动,话却说的没那么难听了。莫待不管他愿不愿意听,自顾自说了几种酒的调配之法,又将其特点一一道来,直听得殿中爱酒之人无不垂涎,恨不得立时品尝。季晓棠的气也出的差不多了,加之受不住棋谱和美酒的诱惑,黑着脸骂骂咧咧地跟莫待走了。至此,震惊仙界的永安殿事件落下帷幕。
隔了一天,有消息传来,回春丹在送往天慕山的途中被人劫了,而谢家兄弟在永安殿受辱的消息也随之被卖入江湖,并迅速传遍人魔两界。魔界上至重臣下到贩夫走卒,一个个气得暴跳,说士可杀不可辱,萧尧欺人太甚,决不能就这么忍气吞声算了!
众人等着谢轻晗振臂一呼,直捣黄龙,最后却只等来一道严令:凡身居要位之人,皆不得再议论此事。违令者,杀无赦!又命人张贴告示,说此事纯属误会,望民众安守本分,万不可受奸人挑唆,坏了三界秩序……谢轻尘问他何以如此果决,他紧握着清心玉,目光坚定,一言不发。
得知魔界的态度后,萧尧竟颇为欣慰地叹道:“谢轻晗越发沉得住气了!如今他深谙权谋之道,可为一国之君!朕放心了!”他下旨拔了樊让的舌头,剁去双手,罚为罪奴,罪名是假借圣名,祸乱朝纲;办事不力,越矩行权;包藏祸心,破坏三界团结。
没过几日,樊让就死在了罪奴所,被扔在乱葬岗喂了野狗。
萧尧连番三次写信到仙界告罪,都没得到想要的答复,不禁又叹了句:“朕长生不老的梦想,还是得靠自己!”他揽镜自照,摸着眼角新生出的一丝皱纹轻声道,“小家伙,瞧把你给急的。就这么等不及想出头了?等着瞧吧,朕自有办法让你乖乖消失。”
一旁伺候的颜槐玉不可自抑地打了个寒颤,他偷眼朝窗外瞧去,盼着来个宠妃缓和眼前这杀意浓烈的氛围。
庭院中,落光了叶子的树被凌厉的北风吹得东倒西歪,发出哭诉似的呜呜声响,像是老来丧子的悲嚎。铅灰色的天空下,一只瘦骨嶙嶙的老鸟缓缓飞向四面透风的巢。等待他的不是温暖和美食,而是越来越难熬的严寒与饥饿。
生个火盆吧!萧尧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说。冬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