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霓凰城两百里的地方有一处百年驿站,周围花草丰茂,树木稀疏,名为香菱渡。驿站的大门旁一根粗壮的木杆上,横插着一截粗木条。木条的两头各挂一串红灯笼,古老的门墙在灯光年复一年的浸泡下,也沾染了一脸斑驳的红色,陈旧而沧桑。另一根木杆上,挂着一面枣红色的旗帜,上面写着斗大的一个“驿”字,眼神好的几里外就能看见。
苏舜卿独坐灯下,正在擦剑。周寻端着酒菜进来,身后跟着两条狗,其中一条步履蹒跚,老迈不堪,想来已时日无多。它冲苏舜卿叫唤了两声,甩着尾巴趴在门口,大有把门守夜的意思。
“这家伙颇通人性。我没来两次,它却已记得我了。”周寻把酒菜摆在苏舜卿面前,又说,“听驿站的老人说,它叫元宝,在这里已经十多年了,从来没离开过。不分白天黑夜地趴在门口,像是在等人。”
苏舜卿将那满满一盘卤得十分美味的牛肉放到元宝面前,又掏出些银子来:“是挺招人喜欢的。吩咐他们好生照顾,不可等闲待之。”他想摸摸元宝那身银白色的毛,犹豫后将手缩回,嘴角抽动了几下,又回到灯下继续擦剑。
元宝似乎并不喜欢他对自己的善意,看也没看那牛肉一眼,只用一双昏花的老眼呆望着通往驿站的路。
周寻看出这一人一狗都有心事,也没多问,哄着元宝去外面喝酒了。
苏舜卿拿起酒壶嘴对嘴喝了一气,神情极为烦乱。他看一眼掌中的剑,又望一望窗外黑魆魆的天,长吁短叹。
灯影摇晃中,上官媃身披黑色斗篷,短靴短打扮现身门口,柔美中多了男儿气,发丝间有风尘。“城主好雅兴!可否让本宫作陪?”紧跟在她身后的宫女接过她手中的马鞭,替她解了斗篷,转身站到门外,谨防有人靠近。“怎么,不欢迎?”
苏舜卿见不速之客已自顾自坐了,忙上前见礼。上官媃摆手道:“这里不是皇宫,城主无须多礼。何况本宫此番有求于城主,实在不愿受礼。请坐。”
苏舜卿垂手而立,不肯落座:“皇后娘娘星夜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上官媃单刀直入:“城主此番入京,可是奉命替圣上寻找长生秘药?”
“这话娘娘是听谁说的?”苏舜卿下意识地看向门外,没有闲人靠近。
“城主不必着急否认,也不必奇怪本宫怎么会知晓此事,更不必担心今夜之事会泄露出去。这驿站的活物除了那两条狗和马匹,都有把柄在本宫手里,稍有不慎就会家破人亡,他们不敢胡言乱语。况且,他们中了仙鹤门的迷药,这会正睡得香,没人偷听也没人会泄密。”
“娘娘好手段!”苏舜卿终于坐下,“娘娘深夜远行,就不担心圣上突然驾临凤藻宫?”
“本宫自有安排。”上官媃倒了杯酒当茶喝,“有消息说,那药须以身强力健的男子为容器,泡足四十九天?本宫想请城主将这话稍微修饰修饰,再说给圣上听。”
苏舜卿虽吃惊,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娘娘想怎么改?”
“简单。就说若是以刚成年不久,身强力健,心地善良且为童子之身的亲生儿子为容器,泡足四十九天,成功的几率会翻倍,药效也会大增。如何?”
上官媃的话刚出口,苏舜卿就已明白了她的意图。咱们的这位皇后娘娘,一生所求不过是将她那宝贝儿子推上帝位,她这是要借刀杀人,铲除异己。“这……这哪成?以圣上的脾气……请皇后赎罪,微臣恕难从命!”
“你怕什么?怕背负谋害皇子的罪名?多虑了。凡流传的江湖邪门歪道,其方法本来就众说纷纭,没个定数。你不过是又听说了一种传言,说给圣上听罢了。至于要不要采纳,全凭圣上定夺,谋害皇子的罪名落不到你头上。”
“娘娘为何如此?据微臣所知,圣上的皇子虽多,可眼下已没人能跟贤王殿下抗衡。娘娘何必要赶尽杀绝,就不能给他们留条活路?”
“江湖上有句话叫‘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当年屠戮慕家时,连襁褓里不足月的婴儿都被摔死在凤凰树下,那是何等的灭绝人性!跟他们相比,本宫这些手段算什么?若本宫今日因一时心善留了生路给对手,说不好哪一天他们就会龇出隐藏的森森獠牙,咬断本宫的喉咙,将本宫挫骨扬灰。到那时,谁又会同情本宫?大概个个都只会笑话本宫心慈手软留下了祸根,活该吧!”
“娘娘何不自己说给圣上听?比起微臣,圣上应该更信任娘娘。”
“到目前为止,这件事圣上只告诉过你一人,再没有旁人知道。如果这话从本宫口中说出来,要么,圣上怀疑你是本宫的人,会杀了你;要么,圣上认为本宫在监视他,会杀了本宫;要么,圣上会以谋逆之罪,诛了你我的九族。请问城主大人,这其中哪个结果是你想要的?”
“微臣万死也不敢牵连皇后娘娘!”
“那不就结了?本宫不能说,但是你能。你奉旨办差,说点小道消息给圣上听,顺理成章。”
“可是……谋害皇家血脉的罪,微臣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请娘娘高抬贵手,放微臣一家一条生路!”
“不过是一句话而已,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你照本宫说的去做,本宫保你没事。”
“娘娘!还请娘娘三思!”
“三思?你以为本宫是一时冲动才找上你?”上官媃又倒了杯酒喝了,“人的习惯真可怕。城主从年轻时就喜欢这香菱渡的酒,过了这么多年也还是喜欢得紧,每次往返京城的途中必定要来喝一杯。这味道确实异乎寻常,本宫也很喜欢。”
“这酒口感糙了些,适合微臣这种在刀剑中打滚的人,没想到能得娘娘青睐。”
“本宫喜欢的不是酒,是这酒背后的故事。”
苏舜卿脸色微变:“娘娘此话何意?”
“本宫让你办事,你照办就是,别推三阻四,诸多说辞。”上官媃的措辞严厉了,笑容和语气语调反倒更温和了。“城主想过没有,如果本宫将刚才的话散播出去,再由好事者传到圣上跟前,会发生什么事?你说圣上会不会治你一个办事不力的罪名?又或者,圣上会不会疑心是你走漏了风声,引起江湖骚动和风言风语?有毁圣上清誉的事可千万不能做,会被杀头的。摘星大会上那个叫莫待的新秀,不就以此为由,当着一众高手的面杀了燕双飞,堵得城主你连找茬的机会都没有,而圣上知道后还夸他做得对。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城主切不可不长记性。万一让圣上知道是你私下把这件事告诉了闲杂人等,那可就难办了。”
“微臣对圣上忠心耿耿,娘娘怎可诬陷好人?”
“忠心耿耿?诬陷好人?城主是在给自己脸上贴金么?”上官媃哈哈大笑,完全没了中宫娘娘笑不露齿的淑静秀雅。“苏映雪是不是好人?林怀远是不是好人?慕连城是不是好人?那些被诛杀的又有几个不是好人?他们是怎么死的?自杀的么?他们哪个不是被诬陷而死!跟本宫说忠心耿耿,诬陷好人?笑话!”她轻蔑地看着苏舜卿,眼神犀利而狠辣。“我上官媃蛇蝎心肠,杀人如麻,从来就不是善男信女,也不信因果报应。我对自己做过的事不推诿,不粉饰,不后悔。你,有这个胆量么?”
“微臣惶恐!微臣岂敢与娘娘相提并论!”
“本宫冒着风险亲自来找你,不是来听你的谦辞,也并不是非你不可,而是本宫爱惜人才。枳棘丛中,非栖鸾凤之所。城主文武全才,若明珠暗投,岂不可惜?我上官媃虽一介女流,但自认胸襟不输男子。若城主愿助本宫一臂之力,共谋大事,他朝我必委以重任,共享荣华!今日一诺,天地为证!不知城主意下如何?”
苏舜卿知道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得跪下领命:“微臣愿听娘娘差遣!鞍前马后,绝无二心!”他死盯着地面,想要盯出一个洞将心中的悔恨埋葬。他想起多年前,也是在这间屋子里,那个人对他说过的话:正气存内,邪不可干;邪之所凑,其气必虚。当时听在他的耳朵里,只觉得是主子换着花样对奴才的教训。这一刻想来,却是一个长者对晚辈的谆谆教诲。
上官媃又是一阵大笑:“如此一来,本宫如虎添翼,何愁大事不成?”说完收了凛然之态,倒了杯酒放在苏舜卿面前,温声道,“这事不能急,得从缓,得让圣上觉得这消息你得来不易,这样他才会信你。时机到了,本宫自会差人传信到凤梧城,到时候你再向圣上进言。”
“一切但凭娘娘安排。”
上官媃拿出一个小药瓶来:“这是解药,城主自己善后吧,本宫这就回去了。”
那宫女闻声而动,伺候上官媃装扮停当,护着她朝门外走去。苏舜卿送两人出了驿站,听马蹄声渐行渐远,立刻将解药喂周寻吃下。待他醒来,苏舜卿并未将上官媃到访一事说与他知晓,只说有人夜闯驿站,像是在找东西。周寻自然不会寻根问底,救醒众人后编了套说词打消了他们的疑虑,吩咐各自安寝。
风从渡口的方向吹来,吹得花落无数,吹得尘土飞扬,吹得苏舜卿莫名其妙地胆颤心寒。他让周寻收拾好行李,趁夜色匆匆离去。
风继续吹,携着一种魔力翻山越岭,穿林过河,一直吹进了凤藻宫。
今天晚上,除了淑妃和翩妃待在御书房,一个陪萧尧下棋一个抚琴,其余各宫嫔妃皆应上官媃之邀前来赏花。她们花团锦簇地围在上官媃身边,莺歌燕语,好不和睦。周遭花开正艳,香气正浓,不料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吹落了刚舒展开的花朵,惹来阵阵怜惜。鸢萝忙命人关了宫门,生怕扰了主子们赏花的雅兴。
风闪出门外,一脸糊涂:与苏舜卿密谋的上官媃正扬鞭催马往回赶,那眼前的这个女人又是谁?看她的身段和神态,分明就是上官媃的影分身嘛!难道是我风大人老眼昏花看错了不成?不应该啊!我看得真真的!算了算了,人类这些事太麻烦了!我还是不要想了,享受我的旅行才是正道。于是,他飘出宫墙,飘向琅寰山,寻找那个爱自由也爱收集各种小道消息的同伴去了。
离香菱渡五十里左右,一条宽阔的官道直通远方。道路两侧是一眼望不的荷塘,眼下荷花未开,荷叶碧绿如翠,清香扑鼻。一个手提长剑,英姿飒爽的女子站在路中央,挡住了去路。
周寻勒马喝道:“何人挡道?赶紧闪开!”
那女子不慌不忙地抱拳:“在下野烟,乃淑妃娘娘的贴身女侍。娘娘有话给城主,故差野烟在此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