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结缘8

大雨初晴,水蓝色的天上飘着朵朵白云。阳光明亮而不热烈,难得好天气。

谢轻尘斜倚窗边,手握书卷,正专心致志圈圈点点。他形容枯槁,微微凹陷的双颊常年累岁地蒙着一层病色,灰蒙蒙地拂之不去,像戴着个不干净的面具。眼睛很大,却没有他这个年纪该有的生气与活力,宛如两颗黑白分明的棋子。乌黑光亮的长发只用一根淡蓝的丝带绾了,半披在肩上,随意而不凌乱。因双腿残疾,自懂事起,他就很少出天心阁。至于远行,除了十年前的那次,就再无其它。大部分时间,他都在书房中度过,靠读书、作画、抚琴、看景、与自己或慕蘅对弈消磨时光。今天他的心情很好,因为谢轻云就坐在他对面,陪他说话,帮他抄经。

归来已有七日。谢轻云将这一趟的所见所闻详详细细地讲与他听,但凡与莫待有关的更是事无巨细翻来覆去地说。这会,他又在说莫待用灵犀杀鱼吓鸟的事:“大哥,待会他来了你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自己问不就好了?为何还要我去?”谢轻尘拿起他抄的经卷翻了翻,叹气,“抄经要心静。瞧瞧你,心早就飞了,这字写得也太潦草了些。”大约为了省力气,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却并不像久病的人那般有气无力,倒有种别样的温柔。“他就是去给我拿药,马上就回来。”

谢轻云索性扔下笔趴在桌子上:“可是,明明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了啊!”

谢轻尘把笔洗干净挂好,又将盖在腿上的薄被整理齐整:“你喜欢他?”

“喜欢!特别特别喜欢!他性子冷淡稳重,与我截然相反,我俩在一起我很欢喜!”

“喜欢就要好好相处,别做伤害他的事情。我看他对你也不同于旁人,多半也是喜欢你的。”

“大哥你不明白,他对我的喜欢与我对他的喜欢是不一样的。岂止是不一样,简直就是一个在南,一个在北,根本就不是一码事。”谢轻云恹恹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将来谁有幸得他青睐。”

“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对自己这么没信心。感情的事往往是柳暗花明,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结局,你也别过早下结论。跟着自己的心走,总是没错的。”

谢轻云笑了笑,剑眉锁出一片轻愁:“就怕我还没等来花开,他已走远。”

“既然担心他与人生情,为何现在不表白?怕被他拒绝?”

“当然不是!我只是不想因为自己的一厢情愿成为他的负担,我希望他面对我的时候是轻松自在的。”

谢轻尘看着是书上的一首情诗,沉默了。过了一阵,才说:“若你们错过,你当如何?”

谢轻云愣了很久,失神道:“那我就把这份感情藏在心底,默默守护他一辈子。只要他幸福,我就开心。”

“你觉得值就好。罢了,看你也没心思做事,不如你舞剑,我抚琴?”谢轻尘早已无力自行上下座椅,只能依靠旁人。守在门外的慕蘅闻声而动,将他抱到琴几前,放了两个垫子在他身后,又洗手焚香,动作极为娴熟。

谢轻云支着胳膊看慕蘅忙碌,完全没想过要搭手帮忙:“不错不错,这小子越发沉稳干练了。就是不知道功夫有没有进步?咱找个时间过过招。”

慕蘅道:“过招就过招。输了大不了被你揍一顿就是。”

谢轻尘的手轻轻拂过琴弦,拂出一串零散的琴音。慕蘅又回到门外,站得笔直挺拔,与他身旁的翠竹一般无二。

竹林里,谢轻云转辗腾挪,剑随身走,舞得密不透风。

胡冰清带着一队侍女袅娜而来,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万种风情。若在平时,慕蘅老远就会拦她,不让她靠近天心阁。可今天他没有过分阻拦,稍微言语几句就放行了。胡冰清暗暗骂道:冥顽不化的石头蛋子,总算有点眼力劲了。

慕蘅冷眼扫过那群侍女,站在一个退可守进可攻的绝佳位置,专心看谢轻云舞剑。

胡冰清的右脚刚迈进大门,谢轻云的剑就擦着她裸露的肩膀飞了过去,钉在了地上,发出嗡嗡的声响。琴声戛然而止。谢轻尘的手收于身前,掩于袖中。他脸色发青,像是非常冷。

胡冰清娇笑道:“咱们有好些日子不见,三弟就这么欢迎我?我胆子小得很,你可别吓着我。”

谢轻云的脸上却不见笑容,他收剑在手,语言冷淡:“二嫂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就是有事,我也不敢劳烦三弟帮忙。我来,是给大哥送药的。”胡冰清拿出两盒药丸来,“这是我花重金求来的,据说来自仙界。大哥可要好生服用,对你的病大有裨益。”

谢轻云伸手去拿药,不料胡冰清的手又缩了回去。“二嫂这是何意?”

“这是我给大哥的药,自然要亲自送到他手里才行,无需你代劳。”

“我大哥久病,屋子里的药味呛人。二嫂金尊玉贵,我怕熏着你。”

“三弟多虑了,我还就喜欢那股子药味,好闻得很。”胡冰清娇媚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谢轻尘,根本不掩饰自己的崇拜与喜欢,这与她在人前对谢轻尘冷若冰霜,不屑一顾的样子判若两人。“三弟若闻不习惯,倒是可以不用再来。至于我,乐意得很!”

“可是我不乐意。我不乐意你来天心阁,不乐意你送药给大哥,更不乐意看见你这副搔首弄姿的模样。”谢轻云吸了口气道,“这股子讨厌的胭脂味,当真令人反胃!二嫂如果闲得无聊,斗鸡遛狗养蛐蛐搭台子唱戏……都随便你,就是别来这里晃荡,我烦!”

“你烦是你的事,三弟大可不必说与我听。同理,我要干什么自然也与三弟不相干,麻烦你不要管得太宽。”

谢轻尘道:“轻云,让路。”

谢轻云站着没动:“我不!”

胡冰清看着谢轻尘,眼神哀怨:“我不过就是想让你为我抚琴一曲,我为你献舞一支,就这样难么?”

“不难。可我不愿。”谢轻尘的目光落在琴几旁一本厚厚的琴谱上,“琴为知己鸣,恕难从命。”

胡冰清的脸色变了几变:“大哥,我好生跟你说话,你可得听。”

“不管你说多少次,我都是这个态度。不是知己,恕难从命。”

“大哥可别跟那些没眼色的东西一样,不识抬举!”

谢轻尘垂眸端坐,不愿再做口舌之争。

谢轻云道:“二嫂请回,我大哥要休息了。”

“我若不走,你又能怎样?”胡冰清冷笑着举步朝前,根本没将谢轻云放在眼里。“想杀我就下手,没人拦你。”

慕蘅原想让谢轻云杀杀胡冰清的嚣张气焰,没想到她不管不顾硬闯。不能让三公子出手!他盘算着对策,右手握住了剑柄。一片竹叶飘落在他手背,将他的手轻轻弹开。“不急。”有人在他耳边低语。环视四周,不见外人。像是莫公子的声音?他想起谢轻云说莫待功夫了得,又主意奇多,多少安心了些。

谢轻云也听到了那声低语,抬了抬眉毛,侧身让行:“二嫂是圣上亲封的公主,又是他的宝贝干女儿,我这山野村夫哪敢造次。”

胡冰清傲娇地昂着头,不理睬他话里的嘲讽,拿出一颗药丸径直去到谢轻尘面前:“这药有奇效,大哥快吃了它。”她满脸堆笑,声音也相当柔媚动听,但那股胁迫的味道藏都藏不住,想必这话她已说过很多次。

谢轻尘知道躲不过,拿起药丸就往嘴里送。又一片竹叶飘然而至,将药丸击碎,散落一地。“我说,不遵医嘱的病人是要挨骂的。”莫待的声音从竹林上空传来。

“谁?”胡冰清话音未落,一道人影已落在她面前,像竹叶一样轻盈无声,“是你?”

莫待没搭话,将药碗放到谢轻尘面前:“温度正好,趁热喝。”

谢轻尘见那药一滴没撒,还热气缭绕,不禁暗自佩服。

在几天前的接风宴上,胡冰清和莫待见过面。那晚,谢青梧和顾夕漫都没有出席,而谢轻晗也并没对这个江湖新秀过分礼遇,只略略客套几句便作罢。自然,她就更不会将莫待放在眼里。后来得知他是碧霄宫的弟子,也同样不曾高看一眼。酒宴上的莫待,虽冷淡不合群,好歹有问必答,也算礼数周全,完全不像今日,根本是另一副面孔。“莫公子这是干嘛?”

“伺候病人喝药,夫人看不明白?”

“我是说,你为什么要弄碎药丸?”

“说到那药丸,就该我问夫人你想干嘛了。你既不是医生又不通医理,凭自己的心情随便乱给别人吃药,可不是好习惯。得改。”

“谢轻晗说过,在天慕山,本公主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一个外来客,管什么闲事?”

“这就是笑话了。夫人既然知道我是外来客,江湖人,怎么还想着用天慕山的规矩来约束我?只要我不杀人放火,不违法乱纪,二公子对你的宽纵在我这里——不管用。”

“这么说来,你是要管到底了?”

“习武之人切忌半途而废,我也不敢有这毛病。”待谢轻尘把药喝完,莫待用笛子敲了他肩膀几下,“我是不是说过,只能吃我给的药。为何不听?”

谢轻尘只是苦笑。

“笑笑笑,就知道笑!吃出问题了你就笑不出来了。”莫待瞪着谢轻云,嚷道,“他生病太久脑子不清楚,不知轻重也情有可原。你呢?也糊涂了?拿我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不把我放在眼里是不是?”

“息怒,息怒!”谢轻云陪着笑道,“我在家中辈分低,不敢违逆二嫂。所以嘛……”

“这怎么会是违逆呢?病人遵医嘱乃天经地义。我是大夫,你当然要听我的才对了。”

“是,是!你说得对!只是……”

“只是什么?做错了事还想找理由!”莫待嗓门不大,表情却很凶,“你知不知道乱吃药是会死人的?若吃出个好歹来,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谢轻云收了声,一副任打任骂,两头为难的样子。

慕蘅心想:没想到啊,三公子演戏的本事越发精进了。

胡冰清笑道:“莫公子,你指桑骂槐的本事堪称一流!”

“多谢夫人夸奖,这一点我很清楚。”莫待不冷不热地道:“夫人想治病救人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我有个臭毛病,从不让外人接触自己的病人。见谅。”

“若我执意要他吃,你又当如何?”胡冰清旋身坐下,姿势妙曼至极。“该不会你也想对我动手?动手可以,就是要轻点,别弄疼了我。”

莫待眯了眯眼:“我哪有胆子弄疼夫人?不过,给夫人换个地方坐,我还是办得到的。”说话间,他已将那群侍女丢到门外,一个紧挨一个,平平整整地躺了一地。“有她们垫着,夫人躺下去应该不会太疼。夫人别问我想干什么,我当然是请夫人换个地方坐了。”

“你胆敢动我一个指头,我父皇饶不了你!”

“我打了萧思源两耳光,他也没拿我怎样。”

胡冰清心惊:“你……你和我父皇是什么关系?”

“是你不能知道的那种关系。夫人是聪明人,有些事还是别追问的好。”莫待用下巴指了指大门,“出门,向东,不送。”

胡冰清满眼恨意:“有本事,你一辈子护着他!”

“夫人不说,我倒忘记提醒了。凡是我的病人,终身不得另找他人求医问诊,就是天上的神仙也不行。我这个人心肠黑得很,最不懂得怜香惜玉。夫人冰雪聪明,必定明白我替病患着想的苦心,切莫越俎代庖。不然,我可不介意在夫人这张花容玉貌的脸蛋上做个标记。”

“你这是在给谢轻尘找麻烦,更是在给谢轻晗招祸!”

“是么?”莫待笑了笑,随手揪了根竹叶进嘴,“二公子要是大祸临头了,那他儿子是不是也要跟着倒霉?呀,那可太不妙了。按某人的行事作风,说不定不分青红皂白就会将那孩子杀了。他还那么小,太可怜了。罪过,罪过!夫人,你打算再生一个儿子么?”

“你混蛋!”

莫待笑道:“夫人这么喜欢夸人?好习惯,保持。”

胡冰清理好衣服,调整好笑容朝门外走去:“来日方长,咱们走着瞧!”

莫待搭上谢轻尘的脉,倏地变了脸:“天心阁病气太重,闲杂人等还是不来为妙。要是不小心被传染了,可别怪我没提前打招呼。当然,不怕死的尽管来。”

胡冰清气得差点飙脏话。她再度忍下怒气,带着众侍女远去,一步一步,雍容优雅,竟比来时还要妩媚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