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摘星31

摘星殿里,群英荟萃。新入门的弟子拜会过本派掌门及门人后,被引荐给其它各派,寒暄着如出一辙的客套话:以后要多关照啊!这还用说?都不是外人,可不得相互帮衬……如此,等等。可事实上,彼此心里都明镜似的:不到逼不得已,绝不会去叨扰对方;不到无路可退,对方也绝不会张口求助。大家恪守不麻烦别人便是不麻烦自己和各自打扫门前雪的原则,在各自的圈子里生活,绝不越雷池半步,以免是非沾身。年轻一辈中也有不以出生论贵贱,不以门楣论尊卑,不奉承,不巴结,只愿依着自己的好恶交朋结友的,就难免被认作出格之举,明里暗里少不得要受些白眼和非议。

靠门口不起眼的角落里,莫待端端正正坐着,以蜗牛的速度吃着一小碟鲜艳欲滴的樱果,神情专注得叫人不好打扰。到目前为止,他只说过一句话:在下莫待,见过各位。依礼制,他是碧霄宫的人,应该坐前排。雪凌寒知道他不爱与人交道,特意嘱咐忆安将他的位置放在了最末。

因着魔界三公子的身份,谢轻云也出席了晚宴,就坐在谢轻晗旁边,与莫待斜对。他无心应酬,挖空心思想早点脱身去外面游荡。宴会进行到一半,谢轻晗因为有事提前离席,临走时再三嘱咐,凡事多忍耐,莫要惹是生非,丢了魔界的脸面。他倒也很听话,只吃菜喝酒,不参与旁人的高谈阔论。

夜月灿忙着照顾凌秋雁,根本无暇理睬一干熟识。认识他的人都在想:这家伙知道别人的名姓才没几天,就一句一个小师妹叫得这样顺嘴,脸皮确实够厚。不过,这种能快速取得闺阁女子信任的本事,倒也不是人人都有。

凌秋雁是个苗条娇小,相貌甜美,温顺文静的女子,长着一双又大又圆水汪汪怯生生的眼睛,饱含深闺少女见生客时独有的羞涩。见夜月灿不停地把好吃的往自己面前放,她的脸红得堪比莫待手中的樱果:“我……我吃好了……多谢师兄。”那声音又细又小,不认真听会以为她说的是唇语。

夜月灿一边说着甜软的话,一边又放了些水果在她面前才停手。

凌秋雁抿了抿嘴,厚薄适中的嘴唇竟抿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倔强。

酒至半酣,气氛似乎融洽了,人的表情松泛了,心的束缚稍稍松了绑,话题也就跟着丰富起来。

坐在莫待前面的两名男子原是魔界子弟,刚入人籍,收在柳宸锋门下。高且瘦的叫沐北,浓眉大眼的叫杨烁,都是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两人不时回头瞅瞅莫待,看样子是想与他攀谈,又不好意思打扰专心用餐的人。

苏舜卿也在等待时机。他见莫待从始至终都没主动跟谁说过话,完全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心知此人不易接近,必须慎重行事,以防引起反感。

一曲《雀惊春》刚唱毕,两名自称是世家子的男子就自告奋勇舞剑助兴。舞来舞去,其中一个人的剑就舞到了谢轻云面前,剑尖在他脸上晃来晃去,像是喝多了失了准头。谢轻云也不生气,侧身避开剑锋,继续自斟自饮。其实,不用谢轻晗叮嘱,他也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都需谨慎,稍有差池惹出祸端就会殃及整个魔界。况且,人间的王公贵族看不上魔界的人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他根本就没打算计较。

“久闻谢三公子剑法精妙,一直无缘得见。今日在此相遇,不如就舞一回让我等开开眼?”宁王府的小王爷萧思源斜靠着一名年轻男子的肩,一只胳膊支着脑袋,像是娇弱思春的千金大小姐,“本王已看腻了这两兄弟的剑舞,想换个新鲜花样。谢三公子可愿成全本王的心愿?”

“在座的都是高手名流,在下才疏学浅岂敢班门弄斧。请小王爷另请高明。”谢轻云说着站起身,“在下贪杯,不胜酒力,想回客栈休息。失陪。”

“不给本王面子?”萧思源沉了脸,十分不悦,“本王不配看你舞剑?”

“小王爷言重了。”谢轻云笑了笑,“承蒙不弃,在下愿意斗胆一试。”

有嗤笑声传来:“在酒宴上舞剑,这不成剑奴了么?”

“这有什么。魔界的人素来自甘下流。”

“怎么能说下流呢?他这样的难道不应该是风流么?”

“高贵的人叫风流,卑贱的就叫下流。”

妧義倚着坐席,端着酒杯冷眼观望。她打量着谢轻云不见半点不悦的脸,心中颇为赞赏:原以为是个一点就炸的暴脾气,没想到竟这般沉得住气,还行。

莫待的注意力始终在那一颗颗红樱果上。他目光发直,一手托腮,一手揉着一粒葡萄,无精打采的,似乎吃得累了。

谢轻云舞了没几下,萧思源就举手叫停:“谢三公子看着孔武有力,可这剑招怎么软绵绵的?该不是魔界生活清苦,没吃饱饭?”

“在下学艺不精,难入小王爷法眼。惭愧!”谢轻云朝众人拱手道,“为了不扰诸位的雅兴,在下先行告退。”

“放肆!”萧思源喝道,“剑舞得不好也就罢了,还敢甩脸给本王看?谢青梧忙着花前柳下没功夫教你做人,顾夕漫那无事可忙的病秧子也没教你?她可是昭阳国的无垢,最熟悉我们的规矩礼仪。”

谢轻云握剑的手紧了紧,依然面色如常:“我父亲母亲素来礼数周全,我做得不好是我的错,不干他们的事。”

雪凌寒也颇感意外:这人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沉稳耐性好脾气了?从前是那样性急毛躁,连哄孩子的耐心也没有。他下意识地看向莫待,又迅速收回了目光。

“知错就好。罢了,本王大人大量,懒得跟你计较。要不这样吧,你换套剑法舞来看看,舞得好了,本王有赏。”萧思源乜斜着眼道,“说不定本王一高兴,就免了顾夕漫的奴籍。”

夜月灿拍案而起:“说够了没?吃顿饭还受这夹枪带棒的鸟气,有意思?”

“有意思,相当有意思。”萧思源满脸不屑地看着夜月灿,嗤道,“一个养花遛鸟的受了抬举,觍着脸来了这大雅之地,也该清楚何为尊卑贵贱,别那么大声跟主子嚷嚷。”

“养花遛鸟的勤耕苦作,自食其力。身居高位的声色犬马,尸位素餐。究竟是谁不招人待见,还真不好说。”

“庶出之子,也敢这般无状!”萧思源抓起酒盏砸向夜月灿,“夜月族这是想造反么?想造反说就是,我父王的铁骑正闲得发慌!”

夜月灿冷笑道:“像你这样烂泥一样的嫡出到处都是,而像我这样的庶出,怕是还没几个。撇开身份不谈,你有哪一点值得骄傲?又有哪一点值得别人高看你一眼?”

百花羞恬淡可人的笑容里多了丝阴霾。百花门和夜月族虽然一个在仙界,一个在人间,素无往来,却都是和花草树木作伴,与飞禽走兽为邻,也算是知音。如今夜月灿又入了百花门,百花羞当然不乐意听见这种话。“夜月,小心你的措辞,别长了张好嘴却不说人话。我百花门的人不欺人也不会任人欺,可别失了分寸,不知进退。”

萧思源接口道:“听见没有,你的新主子叫你别没事找事。”

夜月灿和百花羞心想:这人要不是真傻,就是在故意装傻。

谢轻云忙道:“小王爷息怒!夜月绝没有冒犯小王爷的意思,怪我才疏学浅入不了小王爷的眼。小王爷大人雅量,莫坏了心情。我这就舞给你看。”

“可是,本王现在不想看舞剑了,想听故事。”萧思源用筷子敲着白玉盏,拖长了声音道,“你就给本王讲讲顾夕漫如何以下贱之躯勾引到谢青梧那个老魔头的。”

谢轻云手握剑柄,怒气在眉眼间蔓延。萧思源的目光飘过霜月,笑着冲他勾勾手指,神情轻松愉快。那样子分明在说:生气了?生气了就来砍我!来呀!

雪凌寒端着那张没有表情的脸,纹丝不动地坐着,嘴巴也像是被线给缝上了,他在等苏舜卿下场。其他仙门见他不说话,自然也不会自寻烦恼,一个个都是事不关己避之不及的冷淡表情。只有风神季晓棠面带笑容,饶有兴趣地看两人剑拔弩张。

来之前,秋渐离就警告过秋嫣然,介于三界错综复杂的关系,这场宴会极有可能演变成战场。如果贸然出头,遭殃的不只是她一人,还会有千机阁的数百条人命。秋嫣然无所谓自己的生死,却最怕连累家里人。自打萧思源开始无理取闹,她就拼命往嘴里塞东西,直塞得张不了嘴说话。而其余门派深知宁王萧逸在朝廷的地位,更知道他护短得厉害,有心转圜又担心惹祸上身,一个个爱莫能助,只得静观其变。

至于苏舜卿,如果没有燕双飞那档子事,他很希望有人找魔界的茬。可是现在他正烦恼燕双飞的死,不想再有人挑起事端,横生枝节。他几次三番暗示萧思源别生事,可萧思源哪里会将他放在眼里,直接无视了他的暗示。

“别欺人太甚!”沐北和杨烁双双起身,一左一右在谢轻云身边站定。杨烁指着萧思源大声道:“你我分属不同的国度,我们魔界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指手画脚!且你污言秽语,辱没君后,简直该死!”

“可不是!欺负人也要有个限度!没完没了的,真当我们魔界好欺负?”

“你们已经入了人籍,是名剑山庄的人了,怎么还一口一个我们魔界?”

“入了人籍又如何?我还是我!且,入人籍不代表就要将心丢了!否则,我宁愿永世为魔!”杨烁戳着胸口道,“魔界是我的故土,君后是我们的君后。谁敢动我故土,辱我君后,我就要谁好看!”

沐北哼道:“他这种人根本就是无心的怪物,哪里懂得情义为何物!跟他说这些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萧思源拍着手道:“好,好,好……当真是主仆情深,情深义重。本王都差点被你们感动了!柳掌门,你新收的弟子可没将你放在眼里啊,心心念念的都是从前的主子不说,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维护他们。本王实在替你不值。”

柳宸锋动手换了杯新茶,不紧不慢地道:“不忘旧主之恩,不说违心之词,甚好。我没看走眼,都是重情重义的好儿郎。”

萧思源的脸一僵:“柳庄主倒看得开。”

“没办法,谁叫我喜欢他俩呢?”柳宸锋倒了两杯茶放在案几上,“你俩不必杵在那里当人盾了,来这边坐。放心,小王爷只是酒后失言,绝非有意刁难三公子。这摘星殿中不只有凌寒上仙,还有这么多厉害的大人物在,谁敢对你家公子不利。”

谢轻云忙将两人推离身边,按捺下心头怒气朝大殿门口走去。一个啃得烂兮兮的桃子飞过来砸在他背上,留下一片污渍。他脚步不停,笔直向前。

萧思源嘎嘎笑道:“难怪人家都说,什么父母养什么儿。这话一点不假!顾夕漫当年在我宁王府为奴时,就是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下贱坯子。没想到养了个儿子也是这副德行!听说顾夕漫出了宁王府就被卖到了妓院,本王想破脑袋也没想通,谢青梧那糟老头到底看上了她哪一点,竟娶这卑污之人为正妻。该不会是被她那套狐媚功夫给迷住了?不对啊!谢青梧不是被柳沉烟收为裙下臣了么?怎么又被一个残花败柳迷住了?”

谢轻云怒极,霜月就要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