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之前的女乞丐风波后,花枝巷再次成为世人焦点。
守望门寡的曾十二小姐,只有二十多岁,但脸色苍白如纸,身形消瘦,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活死人的气息。
距离她上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已经过去十年了。
在她身后,跟着数百名好事者。
她立在小院门口,沉静开口:“曾家曾十二,请大名鼎鼎的大义人辛氏,出来见面说话。”
她语调并不高,但声音很沉稳,徐徐说完第一遍之后,围观众人渐渐安静下来。
现场鸦雀无声,曾十二一脸的波澜不惊,又重复了一遍。
院子内,春香早急得团团转,咬着牙道:“这可怎么办?本以为我们冷静处理,事情就能过去,怎么这个曾十二不按常理出牌呢?东家跟她无冤无仇,要她跳出来出什么头?”
小敏皱眉道:“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东家,你打算怎么做?”
我道:“我没什么打算,她想让我出去,那我就出去应对。我不惹事,却也不怕事。”
华大夫道:“说得好,走走,老夫陪你一起应对,一起骂他们。”
我颔首,坦然走了出去。
彼此照了面,我打量着曾十二小姐,淡淡问道:“曾姑娘有何指教?”
曾十二也打量着我,缓缓道:“我之前就听说过辛夫人的名声,今日一见,不过如此。”
我面不改色道:“千人千面,各花入各眼,曾姑娘有事直接说事,不必对我指指点点。”
来者不善,我自然不必留什么情面,怎么痛快怎么来。
曾十二道:“这可是你说的,我就不客气了。听说辛夫人是二嫁之身,对吗?”
我颔首不语。
她眯起眼,接着道:“听说辛夫人之前带着商队出游,途中遇到吏部侍郎袁大人,彼此生了情愫,是吗?回京后,你的前夫宋状元,托人从中说和,愿意重新接纳你,你不肯答应,执意要嫁给袁大人,是吗?”
我冷冷道:“你的问题,我暂且不回答,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请你为我解惑。有一位老人长命百岁,很多人羡慕,纷纷询问长寿秘诀,你知道那位老人是怎么回答的吗?”
曾十二面露诧异之色,拧眉道:“这我如何能知道?这跟今天的事情,似乎也没有什么关系呀。”
我冷冷道:“那位老人说,他从不操闲心,绝不会狗拿耗子管闲事。”
曾十二恍然明白我的意思,脸色更难看了,拂袖道:“辛夫人何必骂人?”
我道:“我没有骂人,只是在陈述事实,刚才你说的那些事,都是我的闲事,我没必要向你交代什么,你也没有资格问我什么。”
曾十二道:“要是其他人,我的确不会管,但你辛氏,近年来出尽了风头,不少女子以你为榜样,立誓向你学习。”
“你享受着众人的赞誉,本该谨言慎行,扶弱助困,成为世间女子的典范。但你做了什么?你不顾身份,与一堆男人混在一起,还勾搭袁大人,连累袁大人的清白名声。”
“如今,你的前夫愿意迎你进门,这本是美事一桩,毕竟如此一来,一家人破镜重圆,你的孩子能有亲生父母相伴,你也能一女不事二夫,保全贞洁,你却执意要攀高枝。”
“啧啧,你的种种行径,让人瞧不上,根本不配大义大善之名,不配为大盛女子典范。”
我冷笑道:“我不配,你配吗?”
曾十二愣了一下,扬声道:“不错,我们曾家女,都配得上女子典范这四个字。我们幼承庭训,立誓一生遵从《女诫》,在闺阁中时,孝敬父母,友爱兄弟姐妹,认真学刺绣女工,学其他本领,努力当一个娴雅温柔的大家闺秀。出嫁了,必定相夫教子,贤良淑德,忠贞不渝。”
她说完这番话后,直接挺直腰杆扬起头,一副深以为荣的高傲模样。
我道:“看得出,你觉得曾家女很好很优秀,那你觉得,大家都该按照你们的方式活吗?”
曾十二愣了一下道:“那是自然。”
我道:“我还是刚才那句话,各花入各眼,你们觉得那样很好,我倒是觉得,我自己的生活方式是最好的。但我不会对你指指点点,因为我知道,生而为人,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的思想和自由。不用去理解接受别人,只需要过好自己的日子,让别人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过一生,给予充分的尊重,这就足够了。”
曾十二勃然大怒道:“你听不懂人话吗?你占了好名声,却无媒苟合,无耻下流,行男盗女娼之事,现在还妄想嫁进袁家把奸情圆过去,品行恶劣,简直可恶至极,我自然有资格告诉你该怎么做人。”
当面被骂,用词还十分恶毒。
要是寻常女子听到这样的话,早就羞得满脸通红,不敢见人了。
但我自然不是寻常女子。
我压住心中的怒火,面不改色道:“谁说我与人无媒苟合?你亲眼看见了?”
曾十二道:“人人都这样说,还能有假?你要是没有做过,大家为什么说你?”
春香忍不住,直接插话道:“你少胡说八道,我们东家品行端正得很,一直是我和小敏陪伴左右,从没有离过人。我们能证明,东家与袁大人,一直以礼相待,从没有半点逾越之处。”
曾十二嘿嘿冷笑:“你是她的人,自然向着她说话,你的话不作数。”
春香暴跳如雷:“我是当事人,我的话不作数,你坐在自己家,离我们几百几千里远,嘴巴一张,就往我们东家身上泼脏水,你的话能作数?”
曾十二道:“谁泼脏水了?我还是那句话,你说你主子清白,谁能证明?怎么证明?但凡你能找出一个没有利害关系的证人来,我就相信你没说谎,可惜,你根本找不出来。”
春香咬着牙道:“你这是什么屁话?我们出远门,到处走动,上哪儿找没有利害关系的证人?行行,我在这里发誓,我们东家清白无暇,要是我说了谎,就叫我这辈子下辈子,世世代代当奴婢,我生下的儿女,儿子为奴仆,女儿当娼妓,永世不得翻身!”
这几句誓言,毒辣至极,不仅赌上了自己的今生来世,还押上了儿女的终生。
曾十二不由自主变了脸色。
围观的吃瓜群众,也大为震撼,一个个瞪圆了眼睛。
不少人直接倒戈。
“这个小姑娘真能豁出去,对辛老板真忠心呀。”
“是呀,连儿女都搭上了呢。”
“这么毒的誓都发了,看来,辛老板可能真是清白的……”
曾十二不理会众人的议论,只目不转睛盯着我,缓缓道:“证据这两个字,我都说厌了,辛老板,你也说句话呗,除了发誓之外,你怎么证明自己的清白?”
我拍了拍春香,安抚了一下。
旋即,我毫不示弱看向曾十二,冷笑道:“我怎么听说你曾家门风不正,不少人嘴上说要当贞洁烈女,实际上品行低劣,行男盗女娼之事呢?尤其是你,名义上要守一辈子的望门寡,实际上,一直在悄悄相看男子,等找到合适的,自然会嫁人生子。”
曾十二做梦都想不到我会说出这番话,气得脸成了调色盘,直接冲到我跟前,扬起手要打我。
我早有心理准备,直接往后退了一步,抓住她的手。
我将她的手狠狠一扔,冷笑道:“你这是什么态度?被我说中恼羞成怒了?”
曾十二大声喊冤:“一派胡言,信口开河,你污蔑我们曾家女,你的罪状,又加了一条。”
我道:“什么罪状,我不认,你怎么证明自己和其他曾家女的清白?”
曾十二傲然道:“不用证明,我们曾家有祖训,女子个个知礼义廉耻,绝不会做出你说的那些事。”
我摇头道:“口说无凭,单凭你这轻飘飘几句话,根本说服不了我,澄清不了流言。”
曾十二破防了,连连跺脚道:“你这个贱人,就凭着一张嘴,就污蔑我和曾家其他女子的清白,你不怕天打雷劈吗?”
我道:“我为什么要怕天打雷劈?人长一张嘴,是非由己说,你刚才不是这样说我的吗?你不是说得很痛快吗?哼,我只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罢了。”
曾十二目瞪口呆:“你怎么跟我相提并论?”
我道:“我为什么不能与你相提并论?都是人,你觉得自己更高贵吗?”
曾十二一脸的理所当然:“那当然,我是曾家女,又守了十年的望门寡,玉洁冰清,忠贞不二。”
我道:“是吗?你怎么证明自己玉洁冰清、忠贞不二?哦,你大概要说自己的丫鬟、亲人能证明,哼,他们都是你的人,自然向着你说话,不足为信。亦或者,你要说自己有守宫砂,哼,谁能证明你的守宫砂是真的?谁能证明你没有出格的举动?”
见我咄咄逼人,步步紧逼,曾十二直接呆住了。
大多数人在被人污蔑泼脏水之后,会拼命为自己辩解,赌咒发誓,陷入自证陷阱之中。
我清楚套路,自然不会陷进去。
这种时候,必须反其道而行之,将脏水泼回去。
我眯起眼,凝视着曾十二,眼中流露出绝不退让的坚韧和游刃有余的自信。
在我的注视下,曾十二突然眼中落下泪来,委委屈屈的道:“我活了二十五年,只过了十五年的快活日子,接下来十年,我每天都在守在佛堂里,当真是心如枯井一般。”
“人人都尊敬我,怜悯我小小年纪就守寡,夸我做得好,怎么到了你这里,竟一直不拿我当人呢?我是节妇呀,你为什么不能尊重我?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骂我污蔑我,你是想逼死我吗?
“你一个二嫁之身,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叫嚣?要知道在前朝,节妇的地位是很高很高的,一人守寡,合族光荣。就是本朝,守寡守到一定的年头,也是能得贞节牌坊的。”
“前朝的女子,人人重视清白,改嫁的很少,未办婚事就与人苟且私通的,基本只有死路一条。你这种行径,要是放在前朝,定然是名声扫地,走投无路。”
“怎么到了你这里,竟瞧不上我呢?你这样的人,凭什么骂我构陷我?”
“我苦口婆心劝你守贞,劝你收心与前夫和好,盼着你能有一个好名声,为什么你就是听不进去呢?为什么你这样的小人,还能享受荣华富贵呢?”
“我实在是想不通,也弄不明白,真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我冷笑道:“你不用拉扯那么多,也不用哭哭啼啼做戏,旁人惯着你,我可不惯着。你既然非要缠着我不放,那我们就好生辩一辩。要论尊重人,本朝的开国之君才是最尊重人的。”
曾十二露出茫然之色,显然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道:“高祖下令,允许寡妇和离者重新婚嫁,怎么到了你嘴里,女子只有守着一个男人终老这一条出路了?你的见识,莫非比高祖还英明?你又说什么前朝节妇地位高,人人重视清白,哼,前朝都灭亡了,你还念念不忘,一直推崇,内中莫非有什么猫腻?”
曾十二脸色大变,慌慌张张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胡说八道。”
我耸肩道:“我只是陈述事实罢了,好吧,我暂且相信你没有什么歪心,只是一时失言。”
见我自己退让了一步,没有痛打落水狗,她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道:“曾姑娘,你愿意听从祖先遗训,愿意青灯古佛过一生,是你自己的事情,旁人无从指摘;我愿意改嫁,愿意重新相信一个男人,与他共走一段人生路,是我自己的事情。”
“高祖皇帝当年定下了规矩,既鼓励再嫁,也不反对人守节,给予天下百姓最大的自主权,这才是真真正正以民为本,给予的,也是实实在在的尊重。”
“大家各自过日子,各自安好,实在没有必要像乌鸡眼一般斗来斗去。”
“独自发光很好,但吹灭别人的光,不会让自己的光芒更亮。这一点,还请你谨记在心。”
曾十二脸色仿佛调色盘一般,一时红一时白一时青。
过了好一会儿,她咬着牙道:“你少拉扯其他事,我们现在是在谈论你婚前就与人苟合的事情。”
我忍不住想翻一个白眼,这个人是有病吗?怎么听不懂人话呢?
我皱眉道:“你这个人怎么油盐不进?我都说了这么多,你还要揪着这个话题不放?罢了,既如此,我也来发一个誓,倘若我真如你所言,与袁大人有苟且之事,我不得好死,人神共愤。”
不等她回答,我慢条斯理又道:“其实话说回来,我与他,一个未嫁一个未娶,别说没有发生什么,就算真发生什么了,又如何呢?有什么值得说嘴的?碍着谁了吗?哼,过好自己的日子,管好自己的嘴巴吧,当长舌妇,并不会让自己显得多高贵,只会暴露自己的浅薄。”
吃瓜群众的脸,突然就有点发热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番话难道没有道理吗?
本朝风气比起前朝,开放了很多,连高祖都鼓励再嫁再娶,律法也没有规定未婚的男女必须盲婚哑嫁。
至于前朝如何如何,前朝已经灭亡近百年了,根本不必再提及。
眼见得场中形势似乎有翻转之意,盛欣郡主掐着自己的手心,一面恼曾十二不争气,一个贞洁烈女,听说还饱读诗书,明明是来骂人的,怎么到最后,竟然一败涂地,被人骂了呢?
另一方面,她也恨辛元元巧舌如簧,竟然能靠一张嘴将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正气恼交加之际,突然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竟然是东陵国的玉秀公主到了。
莫非又要起什么变故?盛欣郡主扬眉,不由自主露出期待之色。
只可惜,她的期待,再次成为一场空。
那异国公主竟然蹦蹦跳跳走到辛元元跟前,拉住辛元元的手,用不太标准的大盛话,大声道:“大盛朝满京城的女子,本宫觉得,辛老板你最厉害最有本事。不光能别出心裁发明精油,还能以理服人,说出这么多大道理,啧啧,竟仿佛是本宫的姐妹了。”
盛欣公主那个气呀,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到这一刻,哪怕不愿意,也得承认自己的一番算计落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