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我给华大夫倒了一杯水,轻声道:“咱们不掺和人家的家事,再说了,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明天就跟孟古拉辞行,咱们还是回店子去。”
华大夫无可无不可,含笑道:“随你就是,我怎么样都行。”
话说如此,他还是聊回郭云雷,皱着眉道:“我总感觉,那姓郭的怪怪的,是一个很复杂的人。”
我叹息不语。
可不怪吗?明明是大盛朝的人,却选择了异国女子,选择了当赘婿,顺顺当当结婚生了孩子。
根据孟古拉的说辞,十几年来,他都与妻子相处得很好,对孩子也是十分疼爱的。
看上去,也是美满幸福的,但谁能知道,他心里其实有很多的想法,也知道自己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却一直隐忍不发。
他的妻子,也不是善茬,竟然直接向枕边人下药。
这一对夫妻,属实是世间少有的怪人。
不过,世间奇葩何其多,遇上一两个不足为奇。
我想到这里,也就渐渐释然了,笑着道:“管他呢,终究跟我们没什么关系。”
华大夫正要回答,突然春香、小敏相携着,推门进来。
两人一进门,就将门合上了。
春香直接奔到我面前,脸色很难看,声音带了几分颤抖之意:“东家,我刚才遇到怪事,看到镇南王府的三公子了。”
我惊得站起身,变了脸色。
镇南王府的三公子,姓邵名南风,是绝世美男子,也是沈淑雅的头号拥趸。
当初,我带着春香买首饰的时候,与他、沈淑雅不期而遇,见证了他的暴躁狂野和对沈淑雅的温柔款款。
后来,我被关押进大理寺时,被女牢的狱卒头子郭力欺压,据郭力说,背后就有他的手笔。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对付我,但可以肯定的是,跟沈淑雅脱不了干系。
此人,是敌非友。
如今,竟然在异国相遇,自然不会有什么“他乡遇故知”的故事,反而让我心里发紧。
大陈国与我朝,的确订立了友好盟约,但仅限于寻常百姓商人能友好往来。
邵南风不仅是权贵,背后还站着镇南王府,身份敏感至极。
“你没有认错人吧?”我抱着侥幸,开口问道。
春香摇头,很肯定的道:“不可能认错,那位三公子长成那样,想认错都难。”
这倒是实话。
虽然我跟邵南风有仇,但不可否认,他那张脸很有吸引力,但凡见过的女子,不可能毫无印象。
“那,他认出你了吗?”我又问道。
春香道:“我不确定,我与小敏走出去,劈面就遇上了一群人,走在最前面的,就是那位三公子,在他身侧的是一个中年美妇,长得跟孟古拉有点像,想必就是孟古拉的母亲,如今孟古家的当权人。”
小敏在一旁道:“春香姐历练多年,还是很能沉住气的,与他们对上了之后,极力克制住情绪,没有发出什么惊呼声,反而立刻低垂着眉眼,与我一起闪身到角落里。以我们的穿着打扮和举止,要是他不记得春香姐,应该会把我们当成普通丫鬟看待。”
春香接口道:“我的容貌并不惹眼,他定然不记得。”
我在原地踱步,沉思道:“难怪之前孟古拉带我们回来,那个大管事一脸为难,说有什么贵宾怕冲撞了,原来是邵三公子呀。”
“不管他认没认出来,此事非同小可,且我们之前就商量好了,明天就跟孟古拉辞行。既如此,今晚少不得义父受点委屈,饿一顿,明天一早我们即刻就走。”
华大夫道:“罢了,早知道会惹上事儿,刚才我就不该多嘴让你们跑一趟。”
我叹息道:“撞破此事,并不是坏事,只是,以咱们几个的身份,没什么能力细查深究,更别提管这事了。”
邵南风出现在这里,图谋的必定不是小事。
按理,是该去查一查的,但我如今哪里有那个能力?
罢了,还是以自保为先。
小敏倒有几分蠢蠢欲动,开口道:“我的武艺倒还算过得去,不如由我出马去探一探,如何?”
我皱眉道:“那位邵三公子,既然敢来这里,定然有万全之策,身边想必高手如云,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
我伸手拉住她,接着道:“我知道你想为颐莲长公主多探听一些消息,但做这一切的前提,是先将自己保全。倘若没有自保之策,消息投递不出去,无论做什么,都没有意义。”
小敏想了一下,露出释然之色:“东家所言甚是,是我太心急了。”
我道:“虽然不知道那位邵三公子想做什么,但朝廷并没有派什么使臣,他这次出行,必然是隐秘的。你可以传信给长公主,让长公主自己派人打探一下,如此,比你以身犯险要强得多。”
小敏啊了一声道:“我一心只想传确切消息,根本就没想到这上头,多谢东家提醒。”
我笑了一下,脸上愁眉未展,将话题拉回眼前:“接下来,咱们一定要万事小心,拿捏好分寸,绝不能再跟那姓邵的撞上,也不能行为失常,打草惊蛇。”
大家都答应了,互相鼓了劲,便分头歇下了。
虽然睡下了,但我睡得并不安稳,脑袋瓜子嗡嗡的。
邵南风于我,是实实在在的瘟神。
偏我晕了头,竟然同意了孟古拉的提议,跑到这地界来,与瘟神撞个正着。
幸运的是,春香的长相不惹眼,当初,邵南风的注意力,都在沈淑雅身上,只轻飘飘瞥了我与春香两眼,未必有什么深刻印象。
如今,只能寄希望于他的记忆力了。
要是他想起什么,我们这一行人,必然是死定了。
第二天一大早,吃了早饭,我再也待不住,让人把孟古拉请来,借口要回去主持大局,执意要走。
孟古拉倒是很舍不得,拉着我劝了好半天,见我没改变主意,只能悻悻答应了。
接下来,倒是没出什么幺蛾子,我们坐着马车,顺顺利利回了借宿地。
我的心慢慢放了下来,松了一口气。
看来,那个瘟神没有认出春香,我们应该是安全的。
感谢上苍,感谢瘟神的十八辈祖宗,生了个脑子不怎么好的瘟神。
但到了第二天,我才知道,自己感谢早了,气松得太早了。
有个小厮找了过来,指名道姓要见我和华大夫。
一照面,我就认出来了,这是郭云雷身边的,叫什么望山。
之前,我陪着华大夫去看诊,他给我们上过茶。
此时,他眼圈微红,看起来有点失魂落魄的。
我现在很怕跟孟古家的人打交道,哪怕见到小厮,心里也战战兢兢的,很是忐忑。
我极力稳住情绪,假笑道:“听你们家小姐说,郭先生身边,如今只有你一个。你不在郭先生身边伺候,怎么出来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望山带着哭腔道:“我们爷昨天晚上去了。”
啥玩意?
我没反应过来,皱眉道:“去了?去哪儿了?”
望山哭得说不出话。
春香又是扯衣袖,又是使眼色。
我瞧着她,又看了看望山,总算反应过来,这是说,郭云雷已经去世了吗?
我不由自主惊叫出声。
虽然我跟郭云雷只有一面之缘,没有什么感情,但听说活生生的人骤然离世,整个人还是懵了,脑子也乱成一团麻。
华大夫倒还稳得住,盯着望山道:“你主子是怎么去的?你特意过来见我们,是你主子有什么吩咐吗?”
望山颔首,收了眼泪道:“主子说,那天与华老爷子相谈甚欢,视华老爷子为知己。”
华大夫嘴角抽了抽,道:“过奖了,你主子太看得起我了。”
望山又看向我,说道:“主子说,那天通过华老爷子,知道辛夫人您的事迹,觉得您勇敢果敢,又心怀大义,巾帼不让须眉。”
我嘴角也抽了抽,如华大夫一般道:“过奖了,你主子太看得起我了。”
听到我的回答,春香与小敏的嘴角一起抽动起来。
明明应该是很严肃的场合,被我们几个弄得不成样子。
好在那小厮没有放在心上,还是正色道:“我主子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华老爷子的,另一封,托你们转交给边疆统帅,薛元帅。毕竟,华老爷子是大夫,辛夫人又有大义之名,以你们的身份,求见薛元帅不是难事,起码比小人这种微不足道的奴才,要容易得多。”
此言一出,我们都大吃一惊,脑子都转不过来了。
华大夫皱眉:“看来是有什么大事,你家主子虽然入赘陈国,但心底还是认为自己是大盛朝的人。”
小厮瞪大眼睛道:“华老爷子不愧是家主的知己,一语中的。家主的苦衷和动机,都写在信里,您一看就知。”
他说着探手入怀,拿了两封信递了过来。
华大夫将信收了,先不拆开看,而是问道:“主子去世,你能牢记主子嘱托,马不停蹄将信送达,成全主子遗愿。瞧你的模样,倒也算是忠仆、义仆了。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还回孟古家吗?”
望山摇头道:“我本是大盛朝的人,被家主买了,才来这里伺候家主。家主临走前,还了我的身契,也留了信给主母,为我说了情,我自是要回大盛的。”
华大夫道:“落叶归根是好事,但有件事你要记得,倘若没有人找你就算了,倘若有人找到你,问起你主子的遗愿什么的,你一定不能承认有两封信,也别说见过我们,不然,你主子想传递的消息,根本就不可能传递到位。”
望山瞪大眼睛道:“我家主之前,也说了差不多的话呢,老先生,你们不愧是知己,心思竟然差不多呢。”
华大夫没接这一茬,只让春香给了他五两银子,挥手道:“行了,你的任务已经完成,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等望山走后,华大夫拿着信出神。
“义父不看信吗?”我问道。
华大夫道:“他给我留信就算了,竟然还想让我给薛元帅传讯息,这讯息定然十分重要,足以改变什么东西。”
我道:“猜是猜不出来的,索性看一看吧。”
华大夫拆开信,读了一遍后,又将信递给我。
我接过细看,仿佛在瞬间,看到了一个男人无力挣扎、左右为难的一生。
郭云雷虽然是孤儿,但在父亲的教导下念过书,年幼时吃着家乡乡亲们的百家饭,打心底忠君爱国,更爱自己的家乡。
只是造化弄人,他成年后,因为条件差没人指导,根本就考不上功名,却被孟古拉的母亲孟古哲青睐。
孟古哲热情追求他,缠了他很久,他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没有把持住,与之有了肌肤之亲。
之后,入赘异国,结婚生子,一切都很顺利。
本以为日子会这样一直过下去,就此度过一生,本以为只能在睡梦之中,思念自己的家乡和乡亲,本以为两国订立了五十年的盟约,会一直和平相处。
但人生,从来不会按自己以为的路线走下去。
一年前,郭云雷意外发现,孟古哲并不是普通的商人,而是大陈国女皇的“钱袋子”,赚的钱有一大半都用来为女皇办事。
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最近几年,女皇有心与大盛开战,想将大盛的肥沃土地据为己有。
郭云雷觉得自己受了欺骗,心底又惦记家乡故国,备受煎熬。
虽然在大陈国生活多年,但他骨子里,仍旧觉得自己是大盛朝的人。
几番争吵之后,见郭云雷透露出想离开大陈、给大盛朝的人传讯的意思,孟古哲又气又急,直接拿到大陈皇室秘药,下到郭云雷的饮食中,使郭云雷的腿废了,根本就走不了。
后来,见郭云雷成了废人,心底又非常在乎自己和女儿,孟古哲又心生悔意,便没有限制郭云雷的日常。
但郭云雷自己渐渐变了性子,不爱与人打交道,也不出门,只默默待在小院子里,每天看书、发呆,其他事一概不理会。
孟古拉不知道内中隐情,一心以为父亲生了病,到处找大夫找药,盼着能将郭云雷治好。
从发现真相那天,郭云雷就没有睡过一次安稳觉,每天都会被两国交战、血流成河的噩梦包围。
一边是爱妻娇女,一边是善待过他的母国乡亲,无论选哪边,都会辜负另一边,心底都会有遗憾。
最近,郭云雷发现孟古哲采购的东西变多,还代女皇接待了大盛朝的权贵,还从孟古哲的言语神态中,分析出早则今年年底,迟则明年年初,大陈国就会掀起腥风血雨,侵略大盛。
郭云雷心里忧虑加重,等不下去了。
最终,他决定,还是要给故乡人传讯示警,至于自己,则寻求一个解脱。
身后事,他没有勇气面对下去,也不想再面对了。
信很长,但再长,也只有薄薄几张纸,很快就能读完。
几张纸,写尽一个人的一生。
我看完信,久久没有言语。
我不是当事人,不能感同身受,但通过这封信,还是能窥探出郭云雷的心理历程。
跨国成婚的男男女女,和平时还好,一旦两国起了纠纷,他们是最受伤的。
华大夫喟叹道:“这郭云雷,太重情了,为了家国情怀,为了妻子孩子,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委实可怜可叹。”
我点点头,郭云雷自然是重情之人。如果他能淡薄一点,看开一点,根本不会将自己逼上绝境。
可惜没有如果,小人物也左右不了时局,只能内耗自己,每天沉浸在痛苦、纠结、焦虑、无能为力等种种负面情绪中,到头来,活生生逼死了自己。
人性复杂,很难评。
但作为大盛朝的人,对于他的行径,我心底还是有几分触动的。
国家国家,国在家之前。
当然,从郭云雷的角度,他最惦记、最想维护的,可能还是故乡的乡亲们。
无论什么时候,百姓们都是最无辜的。
虽然他是小人物,但他也愿意伸出臂膀,去阻拦即将压到百姓头上的大山。
小人物,心中有大义、大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