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袁鑫荣上前作揖,意味深长看了季襄一眼,才徐徐道:“在下何鑫,是这位辛老板的幕僚。”
季襄想起他之前说过自己身份要保密的话,自然不会拆穿,只问道:“你们要状告何人,所为何事。”
袁鑫荣侃侃而言,将事情讲了一遍。
自然,这个案件并不复杂,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季襄听完陈述,脑子飞快转了起来。
这些年,茶农们的茶叶,只能卖给甘家,无形中助长了甘家气焰。
偏甘家从上到下,都是奸诈之辈,自视甚高、妄自尊大,时常欺压良民百姓。
季襄即便有心整治,也投鼠忌器,担心断了茶农们的生路。
之前袁鑫荣给他出主意,又露出高深莫测的神情,季襄狠下心肠出了一次手,收到了不错的效果。
如今,事实摆在眼前,且原告之中,有袁鑫荣这尊大佛。
他虽然卸职了,但根据他的言辞,里面的水深着呢。
从季襄个人来说,对甘家也是有几分厌恶的。
商贾人家,靠着茶农们的茶叶发家致富,却翻脸不认人,想将茶农们的血肉都喝干净。
自私自利、贪婪成性,又自恃自家垄断了周边几个小镇的茶叶销路,竟妄自尊大起来,连他这个县令都不看在眼里。
甘家这群大手,平时狗仗人势,欺男霸女的事儿没少干。
杀威风的机会送上门,自己岂能不抓住?
要是徇私,袁鑫荣第一个不答应。
于公于私,都必须按律严判,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季襄想到这里,一拍惊堂木道:“甘家众人心怀不轨,聚众闹事,按律,领头之人杖责三十,流放边疆,其余人杖责二十,收押一个月。”
此言一出,甘家大手们都哀嚎起来。
那领头之人忍着痛,尖声喊起来:“大人,小人甘三石不服,有话要说。”
季襄冷哼:“你说,你只管说,本官听着呢。”
甘三石龇牙咧齿,辩解道:“这伙人在镇上以高一成的价格收购茶叶,扰乱市场,小人奉家主人之令,过去问询。”
“他们不问青红皂白,直接朝我们动手,将我们打成这个样子。大人,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呀。”
甘三石年轻时,也是读过书的,为人也机灵,很有眼色。
平时说浑话无所谓,但进了衙门见了官,自然还是要文绉绉才行。
听见这人颠倒黑白,轻描淡写摘清自己,我直接变了脸色。
身旁的何鑫看了我一眼,带了几分安抚的意味。
随即他看向那甘三石,连声冷笑:“你在说什么鬼话?高价收购茶叶是扰乱市场,那你们低价收购茶叶,算怎么个事?是不是也是存心扰乱市场?”
“我们是从外地过来的,你们是地头蛇,要不是你们蓄意闹事,我们怎么会还手?哼,你耍狠的鞭子,还在我们手里呢。”
小敏适时呈上鞭子,出声道:“这个鞭子,应该是甘三石常用的,上面刻着他的名字,请大人明鉴。”
甘三石被堵得说不出话,又被小敏吓得身子一激灵。
他沉默了一下,眼珠子转来转去,咬着牙道:“就算是我们先出头的,你们将我们打成这样,难道能全身而退吗?”
他看向季襄,一面思索,一面慢慢道:“大人,甘家养活了成千上万的茶农,没有甘家,大家连生计都是问题。”
“甘家的贡献,大人是最清楚的。小人和下属都是为甘家办事的,甘家家主十分看重。”
“还望大人细细思索小人的话,还小人一个公道。”
不等季襄说话,小敏就嗤笑道:“我今天可算是开眼了,甘三石,你这么下贱无耻,你娘知道吗?”
甘三石心有余悸,不敢与小敏对视,也不敢回小敏的话,朝季襄磕头道:“大人,求您开恩明察。”
何鑫冷笑道:“别往你们甘家脸上贴金了,是千千万万的茶农养活了你们甘家,让你们一个个吃得满嘴流油,转过头还瞧不起他们,想将他们榨干。”
他看向季襄,继续道:“大人,我们来贵地,是因为耳闻这里茶叶很好,想做长久生意。昨天刚刚开张,今天就遇上这样的事情。”
“甘家横行多年,要是不正一正风气,长此以往,此地的风气,只怕谁都纠治不了,外地商人敢再来吗?他们的头,能有甘家这群人的拳头硬吗?”
“贩卖茶叶,利润不低。倘若大家良性竞争,茶商绝对不敢往死里压低价格,茶农们从中受益得利,官府能抽到更高的税,形成良性循环。”
“但倘若一家独大,直接垄断了所有的路,价格他说了算,茶农们被欺压得活不下去,长此以往,形势越来越恶劣,后果不堪设想。”
季襄不由自主听住了。
何鑫点到为止,直接收了尾:“再多一句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大人英明神武,还是快点决断吧。”
季襄眼睛微微眯起。
积怨许久,终究是要找一个出口的。
甘家宛如本地的毒瘤,不下狠心拔取,改变不了此地的风气。
何况,此事的确是甘三石这伙人的错。
律法中,并没有规定被打之人不能还手。
他们被打得这么惨,完全是因为技不如人。
再次拿起惊堂木重重一拍,季襄道:“甘三石,此事的确是你带头闹出来的,本官不偏不倚,给了最公正的判决。你要是继续胡言乱语,本官会给你加一条蔑视公堂的罪名,多添二十板子。”
甘三石瞳孔巨震。
自己之前,已经被那叫小敏的玉面修罗浑身酸痛、口吐鲜血。
三十板子,能将人打得半死不活。
要是再添二十,自己可能会直接去见阎王。
大势已去、识时务者为俊杰……甘三石脑海里闪过这两个词,直接哑火了。
这时,却听得那小敏噗嗤一笑,脆生生的道:“三石,三十板子,挺配的。”
此言一出,有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这是什么地狱笑话?甘三石身子发抖,笑不出来,一点儿都笑不出来。
很快,衙役将他拖到一旁,当堂打起板子。
甘三石连声惨叫,痛得死去活来。
我露出满意的神情,低声道:“恶有恶报,就该如此。”
何鑫却朝县令拱手道:“在下有一事不解,贵地衙役们的报酬,每月按时发了吗?”
季襄连忙道:“自然发了,从未拖欠。”
“是吗?”他淡淡挑眉,声音也很淡,“看衙役打板子的样子,我还以为,他们因为没钱,没有吃饱饭呢。”
这是嫌下手太轻了?季襄皱起眉,只得呵斥道:“你们一定要尽心当差,不然,本官直接革了你们。”
负责打板子的两个衙役大吃一惊,不由自主下了狠手。
这下,甘三石再也叫不出来了。
三十板子下去,甘三石直接成了血人,气若游丝。
接下来,其他打手也一一受罚,惨叫连天。
惩罚已毕,该收押的收押,我则带着众人,心满意足出了衙门。
回到临时租的院子,茶农们早已经散去,十分安静。
冯大牛迎了过来,搓着手道:“因为起了纠纷,我将茶农们都打发了。”
我颔首道:“你做得很好,今天大家都累坏了,暂且歇息一下,养精蓄锐,明天咱们继续收购茶叶。”
冯大牛惊喜不已:“东家的意思是,明天照旧吗?”
我道:“这个自然,官司咱们也赢了,让春香跟你细说吧。”
我转头看向何鑫,朝旁边做了个请的姿势:“何先生,我们到后院聊一下。”
等进了后院,离人群远一些了,我关切问道:“你的伤没事吧?”
何鑫轻轻唔了一声,低声道:“华大夫给了药,我也涂抹了,但还是有点痛。”
我愧疚不已:“是我太莽撞了,明知道甘家不好惹,却还是执意要收茶叶,这才连累你受了伤。”
何鑫摇头,声音十分温柔:“你心地好,做的也是好事善事,纯良之人,是不应该被谴责的,该谴责的,是存心不良的甘家。”
我心中流露出丝丝暖意。
他没有责怪我,选择认可我,站在我这边,为我解决问题,让我觉得,哪怕做错了也没有什么,有人会为我兜底。
何鑫转了话题道:“今天我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越俎代庖,让纪昭和小敏动手,你不会怪我吧?”
我摇头道:“怎么会呢?当时那种形势,我们除了反击,别无选择。”
何鑫分析起今天的事情,从容不迫的道:“我是这么想的,甘家多年来垄断茶叶,赚得盆满钵满。虽然被官府敲打了,但他们仍旧盯着眼前的肥肉不放。”
“既然纠纷不可避免,矛盾无法调和,咱们必须将自己的实力展现出来。”
“如今瞧着,效果还是不错的,加上季县令也站在我们这边,接下来,甘家必定会心怀忌惮,不敢再出手对付我们。”
我叹服道:“确实如此,希望接下来的日子,能如你所言,风平浪静最好不过。”
叹完这些,我们没再说话,两人默默走了一会儿。
虽然都没有说话,但我并不觉得尴尬、无聊。
何鑫突然再次开了口,问道:“你一定很孤单吧?”
我愣住了。
他继续看着我,目光深邃仿佛能看到我心里,含着浅浅笑意道:“我知道,你是一个很要强的人,想面面俱到,想独自把事情都办得妥妥当当,但有时候,你也可以试着相信别人,不要将所有责任都扛在自己身上。”
“我说过要做你的幕僚,自然会说话算数说到做到,请你试着相信我,好吗?”
我看着他,心中波澜起伏难以平静。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我习惯了将所有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因为身后空无一人,因为我想将在乎的人都护在羽翼之下。
但我毕竟没有那么大的能力,也不能一直保持积极向上、从容强大的心态。
我会虑事不全、惶恐不安、倦怠郁闷……种种心情,只能自己在暗夜里慢慢消化,无处诉说。
如今,有一人站在我的面前,懂我的软弱恐惧,愿意倾心帮助我,且他言行一致,的确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做到了。
我露出动容的神情,诚恳的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会记住你的话,虽然不知道你时不时心血来潮,但至少此刻你是真心的。”
何鑫温然道:“我不是心血来潮,会一直坚持下去。我知道口说无凭,且等着吧,时间会证明一切的。”
我沉默片刻道:“那……那就顺其自然,让时间来证明吧。”说完这些话,我有点不好意思,直接转身离开。
何鑫在原地默默站着,身上的伤口隐约透着痛感,心情却很不错。
进展似乎不慢,只怕自己继续努力,何愁没有打动佳人的那一天?
何鑫越想越欢喜,笑容的弧度难以压下,也走回自己的屋子。
走到门口,杜意却凑了过来,带着几分揶揄道:“华老爷子在屋里等你呢,快去吧,丑媳妇总要见公婆,臭男人总要见老丈人的。”
“臭男人”这个称呼,起源于元宵节赠灯事件。
自那以后,杜意常打趣他。
此刻见他提及,何鑫的脸不由自主变黑了。
再一想到屋内的华大夫,更是头皮发麻。
郁闷归郁闷,还是要面对的。
他便瞪了杜意一眼,叹了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照了面,就见华大夫冷着脸,皱眉看了过来。
何鑫上前作揖,赔笑脸道:“老爷子请稍后,我这就让小厮泡茶去。”
华大夫冷笑道:“少装了,老夫说了今晚要来找你,这事儿你还记得吗?”
见何鑫颔首,他继续道:“春香那丫头傻得可笑,以为你是冲她来的,但老夫可不傻,一眼就看得出,你是冲老夫的义女来的。”
“你喜欢我的义女,你眼光不错,但她之前上了男人的当,吃了很多苦。她现在过得很好,我不想有人来打扰,你最好识相一点,滚远点。”
华大夫直接打直球,又言辞尖锐,直接将何鑫镇住了。
他缓了一缓,才保持着笑容道:“在下知道华老爷子疼爱义女,拿义女当亲生的,拳拳之心让人动容。”
“在下倾慕辛夫人很久了,诚心诚意以正室之位求娶,倘若得偿所愿,日后必定视为珍宝,终生不纳二色。倘若求之不得,情愿终生不娶。”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华老爷子何不给在下一个机会,成就一段良缘?如此,辛夫人终生有靠、夫妻恩爱,岂不美满?”
他说得深情款款,华大夫却毫不动容,反而连声冷笑:“小子,不,你不算小子,应该叫你老小子。”
这是又多了一个称呼吗?
何鑫脸都灰了,却不敢出声反驳。
华大夫看都不看他,继续道:“老夫活到这么大年纪,什么没见过?老夫自己也是男人,难道还看不懂男人的心思吗?”
“你如今心有所求,自然千好万好,日后遇到更合心意,或者能帮助自己高升的,自然会翻脸不认人,将种种承诺都抛在耳后。”
“何况,你是心思深沉之辈,遇到事情冷静从容,心里想什么从不流露出来,一看就不是善茬儿。”
何鑫勉强笑道:“老先生误会了,我对您的义女,一片真心日月可鉴……”
华大夫直接打断他:“老夫才没误会呢,哼,男人,真是太恶心,太下贱了。”
何鑫有些无语。
这位华大夫真是狠人呀,狠起来连自己都骂。
这时华大夫不耐烦挥手道:“行了,你也别花言巧语了,你的嘴吐不出什么象牙,你那些酸掉牙的誓言,老夫也不想听。
“以后我会看好我的义女,绝不会让她被你哄骗,至于你,有多远滚多远,换别人祸害去吧。”
他丢下这番话,直接负手离开。
被臭骂的何鑫连声叹气,一颗心仿佛油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