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陈谨一番剖白之言,严氏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尽了。
做梦都想不到,陈谨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且在此之前,他在家从不自称“本官”。
如今瞧着,的确是动了怒,下定了决心,要追究到底。
严氏忍不住扯住他的衣袖,忍不住道:“你是骗我的吧?你一定是骗我的,怎么可能不是男女之情,而是这么纯粹的敬服之情?”
陈谨看着她微微扭曲的面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夏虫不可语冰。
他是寒门出身,奉母命娶了严氏。
严氏出身低,长相普通,自卑敏感,不擅长与人打交道,性子多疑没主见,耳根子软容易受人蛊惑,嫁过来多年没有生养。
风光了之后请了名医看,都说严氏小时候过得苦,嫁人了也日夜操劳,身子骨不容易怀孕。
得知消息后,陈谨没嫌弃过,反而越发觉得严氏不容易。
纵有前般不好,但她曾经陪他吃苦受累,在他落魄的时候,辛辛苦苦操持家事,照顾一家子老小,有功劳也有苦劳。
这样的女子,他自然不可能会辜负的。
纵然人人都觉得她配不上自己,但陈谨自己,从没有起过什么坏心思。
至于辛元元,她的耀眼自己很欣赏,却也只是欣赏而已。
这样的女子,不可能给人当妾室,自己也不可能起这样的无耻念头。
从一开始,陈谨就看得很清楚。
自己有妻子,注定了跟她是没有缘分的。
话说回来,人生在世,难道只有男女之情吗?
看到一朵花很美,不必揽入自己的院子里,让她静静绽放,有机会的时候,自己可以搭一把手,帮她遮蔽一下风雨,然后,静静退到远一点的地方,继续欣赏,就已经很好很好了。
只是没有想到,严氏不是自己的知心人,竟然曲解了自己的心意。
他又叹了一口气,看向严氏的目光充满了失望和郁闷。
严氏忍不住大哭起来。
夫妻多年,对于陈谨,她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哪怕心底不愿承认,但陈谨的言语和表情,已经充分表明,他的的确确,是以君子之心对待辛元元。
而自己,确确实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陈谨避开她的触碰,一直不说话,也不扶她。
等她哭完了,陈谨才道:“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吗你?”
事到如今,还有抵赖的必要吗?
虽然丫鬟婆子们平时还算忠心,但一家之主是陈谨。
他下了决心,要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什么手段都不避讳。
自然,自己是瞒不住的。
严氏闭了闭眼,叹息道:“是我太蠢了……”
随着她的讲述,陈谨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自从进京之后,严氏眼界宽了,看到风采各异的官夫人,深感自卑,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婆婆因她没有生养,从不给她好脸色,一直悄悄折腾她。
她起过为陈谨纳妾的心思,但又因为深爱陈谨,下不了决心。
她身边有个赖婆子,最得信任,最懂她的心思。
隔三岔五,她就要跟赖婆子谈心,诉说心底的不甘和担忧。
这是人之常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直到今年,陈谨屡次提及辛元元,赞不绝口。
严氏心神难安,偏又在大街上,撞见了陈谨为之出头的场景。
接下来几天,严氏简直寝食难安。
赖婆子出了主意,让她去见一见辛氏,探一探口风。
严氏思考了一番,真的去了。
辛元元不冷不热,说自己很满意目前的生活,且根本没有做妾的心思。
严氏又气又急又烦躁,一连几天难以合眼,神智甚至有些混乱起来。
赖婆子再次出主意,让她使点小计策,利用自己的生辰,算计辛元元和陈谨……
陈谨听完后,半晌无语。
素日,在吃穿事情上,严氏极爱自作主张,将自己的想法强加在他人头上。
因为无伤大雅,因为不爱计较,陈谨向来随遇而安。
没想到,倒是助长了她的气焰,让她肆意妄为起来。
拧着眉,陈谨问道:“你这么算计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莫非想让本官觉得,辛氏是一个浪荡无耻之人?”
严氏低声道:“我的确有这样的想法,但最重要的,还是想让你如愿,让你念我的好。”
“我已经想好了,会在她进雅间后,过两刻钟带着人出现。
“经此一事,辛氏自然不会再嘴硬,会乖乖接受我的提议,到陈府来做妾。你得偿所愿,我也会好好对她,不会虐待薄待,让她终生有靠。”
陈谨冷笑道:“你计谋得头头是道,以本官为先,照这么说,本官还真得感激你,给你磕一个。”
严氏呆了一下道:“这倒不必,你能明白我的心思,我就很高兴了。”
陈谨忍不住扶额,在心里破口大骂。
这蠢妇,连反讽都听不懂,真是蠢得让人无语!
罢了,跟这种人大动肝火,简直是枉费心思。
陈谨道:“事已至此,本官还是想问一声,你没有问过本官与辛氏的想法,就做出这样的事情,不觉得自己太过分吗?”
严氏眨眨眼,嘴巴微微嘟起,端的是一副无辜又委屈。
她叹气道:“我以为自己是在做好事,以为自己能让你圆梦,以为辛氏会感激我,给她一个归宿,让她不再身如浮萍……”
陈谨冷笑道:“少把自己捧得那么高,你选中她,是觉得她曾经和离过,身份低人一等,今后只能任由你拿捏吧?”
严氏叹息:“夫君要是这么想,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嘴上不承认,但实际上,心底有几分被人说中心事的羞恼。
她自然是深思熟虑过了,才会这么做的。
婆婆逼得紧,丈夫三十岁了还没有一儿半女,又起了外心的模样,自己能怎么办呢?
男人嘛,只要起了心思,不得到,根本不可能放下的。
既然纳妾避无可避,那,自然要选个对自己有利的。
辛氏嫁过人,是丈夫自己中意的,且她一连生了两个女儿,瞧着似乎没什么宜男之相。
自己算计一番,又宽宏大量将她纳进陈家,在自己面前,辛氏的腰杆再也挺不直了,还会事事以自己为先。
反观自己这边,能得到贤良名声,也能得丈夫的怜爱感激,地位会更加稳固的。
她与赖婆子算好了一切,唯独没算到,辛氏竟然没有走进雅间,丈夫没有出手留住辛氏。
这也就罢了,辛氏竟然察觉到不对劲,还直接将事情捅到丈夫跟前了。
哎,这可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陈谨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眼前这个妇人,说她蠢吧,她偏偏还知道使手段,没能如意之后,装模作样遮掩过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事到临头,被人发现了咬死不认,心理素质够强,脸皮也够厚的。
说她聪明吧,她自以为是不跟当事人商量,什么都自己做主,还以为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呢。
这时,严氏哭诉道:“事情就是这样,我已经说清楚了,还请夫君念在我没有坏心,也没有酿成什么大祸的份上,饶恕我这一次,饶恕我的丫鬟婆子。”
陈谨冷声道:“你凭什么来求情?你觉得自己有什么脸面来求情?”
严氏哭道:“我是好心办坏事,但夫君你难道一点错都没有吗?你为什么不好好跟我说清楚?要是你明明白白说了,我怎么会做这些小动作?”
陈谨简直被气笑了:“照你这意思,都是本官的错,你倒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了?哼,犯错不知悔改,在本官看来,只会罪加一等。”
严氏忙要继续哭求,这时,陈谨的随从却进来了,走到陈谨身边耳语几句。
陈谨变了脸色,不等听完就冷笑道:“事到如今,你还替赖婆子求情呢,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好事吗?”
严氏诧异不已:“一个婆子,向来跟我贴心,能做什么好事?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陈谨黑着脸,竟不理会严氏,只看向自己的随从,挥手道:“你来跟这个愚妇说。”
他审问严氏身边的人,只是瞧着严氏嘴硬心里郁闷,一门心思想弄清楚今天的真相。
没想到歪打正着,竟然钓出了隐藏在家里的大鱼。
随从态度还是恭敬的,朝不明所以的严氏行了礼,才垂着手开始说话。
随着他的声音,严氏的脸色再次变了。
她听到了什么?让她万分信赖,一直跟她出主意的赖婆子,竟然收了贵人的银子,刻意引诱她,让她将辛氏弄进府当妾。
只要事情妥当了,赖婆子会继续蛊惑她,让她折磨辛氏,让辛氏生不如死求救无门。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是有人看不惯辛氏,想对付她吗?不知不觉中,自己竟被人当枪了吗?
严氏满目茫然。
陈谨忍不住嗤笑起来:“原来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呀,严氏,这幕后之人是谁,你知道吗?”
严氏眨着眼诧异不已:“我怎么会知道?夫君,这个局是辛氏惹出来的,我是无辜被牵连的,夫君不能怪我呀。”
陈谨冷笑不答,问道:“幕后之人是谁,有眉目吗?”
随从摇头道:“赖婆子根本就不知道,也没见过那人。据她交代,一个月前,有个不起眼的婆子悄悄找上她,给了两百两银子,还许诺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她接了银子之后,立刻就答应了,日夜蛊惑夫人。”
“婆子时不时来催促,不过,最近这段时间,倒是没过来了,也没有传什么话。”
“赖婆子觉得钱都收了,不能不办事。何况,还有厚谢等着自己呢。”
“因了这个缘故,她决定继续照原计划行事。”
得知幕后之人暂停过计划安排,陈谨吃了一惊。
他虽然聪明,却也猜不到是因为袁鑫荣被罢官,盛欣郡主歇了心思的缘故。
以盛欣郡主的身份地位,自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不必忌讳什么。
一旦她起了别的心思,也不会想怎么善后,叫停什么。
因了这个缘故,一切还是照盛欣郡主之前计划好的推进。
辛元元没踏进雅间,带的人见多识广分辨出不对劲,成为第一个意外。
之后种种,都出乎严氏的意料。
陈谨想不通缘故,也就不深究,只冷笑道:“你看中的人,挺讲信用的,眼光还不错嘛。”
严氏虽然愚钝,却也明白他此时在气头上,不可能夸赞自己。
严氏便打量着他的神情,小心翼翼的道:“赖婆子被人收买,出卖主子,不容饶恕。这次
揪出内奸,也算是好事一桩。”
“夫君放心,以后我不会自作主张,凡事都听从你的意思行事。”
陈谨恍若未闻,只向随从道:“去将赖婆子带过来。”
一时面如死灰的赖婆子被带了进来,背上血迹斑斑,显然已经受过杖打。
赖婆子不敢喊痛,一进来就连连磕头,求陈谨和严氏开恩放过自己。
陈谨眯着眼,看了她几眼,之后又看向严氏,眼神十分冰冷。
他缓缓开口道:“严氏,你觉得该怎么惩戒这个婆子?”
严氏心里发毛,想了想,自己还是要撇清的,证明自己大公无私,不然没有好日子过。
她便发狠道:“赖婆子背主,为达到私利蛊惑主子,罪不可恕,应当杖毙以儆效尤。”
赖婆子立刻哭喊起来:“夫人,奴婢虽然有几分私心,但平时伺候您尽心尽力,求您念在奴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饶恕奴婢这一回吧。”
严氏一心只想保全自己,冷笑道:“不是你,我会落到这个地步?不是你叽叽歪歪,我怎么可能会想歪?你怎么有脸找我求情?你怎么好意思继续害我?”
蝼蚁尚且偷生,赖婆子自然不肯就此罢休,一味央求,为自己辩解。
两人闹腾着,局面乱哄哄的。
陈谨冷笑了一声。
登时严氏噤若寒蝉。
赖婆子也不敢言语了。
这位大人脾气看上去还不错,对着下人也和和气气,但直到今天才知道,一切都是错觉。
他有手腕,有脑子,心也狠,根本糊弄不了。
陈谨起身踱步,须臾开口道:“赖婆子的确有大错,但罪不至死,本官手上也不想沾人命,罢了,将她的财产都抄出来,捐出去做善事,还有,今后她当差,不要给她发月钱。”
赖婆子进陈府时,是签了卖身契的。
奴婢是不能有自己的私产的,如今陈谨这么处置,一点儿都不过分。
赖婆子侥幸捡回自己的小命,不敢攀扯什么,连忙跪下谢主子恩典。
陈谨看向严氏,竟然淡淡笑起来:“本官这么处置,你意下如何?”
严氏无端打了个寒战,知道他心里已经有了决断,自然也不敢多嘴,只道:“夫君宅心仁厚,便宜她了。”
陈谨淡淡道:“不要羡慕她,本官也会宽厚处置你的。”
严氏惊诧不已,不敢置信的道:“处置我?夫君,我真的事一片好心,你难道不能念在往日的情分上,饶我一回吗?”
陈谨摇头,声音十分坚决:“无论是处理朝堂之事还是治家,公正公平、赏罚分明,才是长久之策。”
他不顾严氏的央求和哭泣,负手而立。
他看向随从,说出来的话仿佛凝结着冰霜一般:“严氏突然得了病,将她的住处封起来,今后,就让她一直待在里面,本官与她,老死不相往来!”
随从还没答话,严氏已经撕心裂肺喊叫起来:“不,你不能这样对我,糟糠之妻不下堂,一日夫妻百日恩……”
陈谨冷冷道:“本官没想过让你下堂,却也跟你做不成夫妻了。你放心,本官会让人好吃好喝你,保留你的名分,还会安排人伺候你。”
他指向赖婆子,跟着道:“这个赖婆子,你之前是极喜欢的,什么都肯听她的,什么都愿意跟她说。如今,本官自然也会让你如愿,从今往后,由她专门伺候你,其他人再也不用去你跟前了。”
此言一出,众人都瞪圆了眼睛。
随从微微低下头,忍不住有些想笑。
什么叫杀人诛心?这就叫了。
大人一定早就想好要怎么处置这个婆子和严氏,却故意不说出来,反而问严氏该怎么处置。
严氏一门心思想摘清自己,弄死赖婆子。
对赖婆子而言,自然会恨毒了她。
如今,严氏要与赖婆子相依为命,必定是相看两厌,狗咬狗也说不定的。
严氏脑子乱乱的,却还是继续哭求道:“夫君,你不能这么对我,我嫁进来后,事事顺从你,孝顺婆婆,料理家事,你不能容我一次吗?”
陈谨叹息道:“事已至此,本官与你无话可说,你无论哭还是求,都改变不了本官的决定。”
“后院不可一日无主,母亲一直催本官纳妾开枝散叶,罢了,如今少不得照她的意思行事。”
“本官会亲自去跟母亲商量,聘一个良家女子为贵妾,打点人情往来。”
他看向随从,摆手道:“不必再啰嗦了,一切尘埃落定,照本官的意思行事即可。”
整个陈家,有出息的,只有陈谨一人。
如今他发了话,自然是最管用的。
严氏几乎要疯了。
忙活了半辈子,竟为他人做了嫁衣?
这怎么可以?怎么能这样对自己?
随从连忙答应下来,吆喝进来几个婆子,将哭闹不休的严氏、脸色阴沉的赖婆子都带走了。
陈谨提笔写了回信,忙到半夜才消停。
次日,他果然亲自去见母亲,将事情告知。
依照他的意思,陈母找来媒人,寻了一个穷书生的女儿秦氏,聘为妾室。
秦氏虽然家境不怎样,却识文断字知书达理,又能撑起整个家,算是极有能力的。
她进门后,极孝顺陈母,跟陈谨相处融洽。家务事打理得很妥帖,时不时跟其他官夫人走动走动。
至此,严氏成了陈家名义上的大夫人,被幽禁在自己的院子里。
秦氏取代她,成为真正的陈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