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司衙门,看戏的人围了一圈又一圈。
宋如松穿着半新不旧的长衫,脸色青白交加毫无神采,右手无力垂着。
因为有功名在身,公堂之上,倒是不必下跪。
虽然能站着,但他近段时间过得极其颓废,腰杆不够挺直,看上去憔悴至极。
一眼看过去,整个人仿佛衰老了十岁。
春香将他的神态看在眼里,忍不住笑起来。
看他过得不好,自己仿佛大冬天吃了一碗热汤面,从身到心都暖暖的。
宋如松站在一边,另一边,则站着一个红衣男子。
那男子正是沈淑雅的表弟邵南风,镇南王府的三公子。
因为身份的缘故,他也不必下跪,站着回话即可。
他长得极出色,气质绝佳,一出堂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尤其是小姑娘小媳妇们,简直移不开目光。
沈淑雅并没有到堂。
邵南风拱着手道:“大人容禀,表姐之前被宋如松狠狠打了一顿,身体还没有恢复,又是女眷,不便到堂。表姐说了,一切都由我出面就是了。”
京司衙门县令施拓颔首道:“既然你们商量好了,就这样吧。”
宋如松怒视着邵南风,开始诉说诉求。
根据他的说辞,他与沈淑雅因为琐事,发生了纷争。
邵南风偏要为沈淑雅出头,带着一伙人闯进宋家,不仅强迫他写休书,还将他的右手折断。
他在京城到处求医问药,个个都说,手已经废了,无力回天。
宋如松说到伤心处,忍不住落下泪来:“大人,我寒窗苦读十多年,才得了一个功名。一朝落魄,沈氏弃我不顾不说,还指使表弟打我、废了我,今后我再没有出头之地了。”
“大人,你一定要为我主持公道呀。”
他满面悲伤,真是闻者流泪见者伤心。
不少人都露出同情之色,纷纷叹息不已。
施拓便看向邵南风,问道:“你怎么说?”
邵南风斯斯文文行礼,斯斯文文的道:“大人容禀,事发当天,表姐打发丫鬟来求我救命。”
“我赶过去,表姐念着男女有别,没让我进屋,但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虚弱得不成样子。”
“表姐执意要和离,我身为娘家人,怎么能不站在她那边?”
“至于殴打一事,倒也属实,但凡事有因才有果。倘若宋状元不打表姐,我怎么会为表姐出头?”
他瞥了宋如松一眼,唇畔飞快闪过一抹淡淡笑纹。
但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克制,甚至带了几分歉疚:“我让底下人为表姐出气,不想那人手脚重,致使宋状元手严重受伤,这一点是事实。”
见他虚情假意作戏,宋如松气得吐血,忍不住高声道:“你满嘴谎言,当初你亲自下令,让人将我的手废掉,还在我痛得死去活来的时候,说我身体残缺,没机会起复。”
“你是故意为之,又是那侍卫的主子,自然该你承担一切责任。”
邵南风叹气道:“我没让人废你的手,只是让他将表姐受的苦楚,换回去罢了。”
“哎,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不会推卸责任,宋状元不如开口提提条件,但凡我能做到,绝不推辞。”
宋如松脸色扭曲,整个人无能狂怒。
反观邵南风,一直彬彬有礼,说话不徐不疾,一副翩翩公子的形象。
大部分人,都倒向了邵南风。
“哎呀,这位邵公子真有担当呀。”
“要我说,这事儿确实怪不得邵公子,毕竟是宋状元先动手的嘛。”
“宋状元的官职丢了,妻子跑了,手也废了,啧啧,这真是最惨的一个状元了。”
“一看他的面相就不是好人,之前抛弃糟糠妻,如今这一切,不过是咎由自取……”
众人的议论声不低,宋如松听了,脸色越发差了。
施拓拍了拍惊堂木,施施然开口道:“事情的前因后果,本官已经听明白了,双方互有过错,念在宋状元手严重受伤,邵公子又愿意承担责任的份上,判邵公子赔偿一笔医药费,另外再赔偿五百两,当作给宋状元的补偿费。”
没上堂之前,施县令早已经在心里衡量过了。
一边是官丢了、手废了,再无起复可能的寒门状元。
另一位当事人,出自掌握大盛朝四分之一兵权的镇南王府。
怎么选,很明显。
邵南风立刻道:“大人英明。”
宋如松自然不肯答应,叫嚷道:“他伤了人,废了我的前程,难道只用出一些银子吗?大人,这太不公平了。”
施县令拧着眉,语气有些不善:“那依你之见,你觉得该怎么判?”
宋如松咬着牙道:“大盛律例,伤人者必须入狱。”
施县令淡然道:“确实有这样的律例,但你们因家庭纠纷起冲突了互殴,不能依照这条判决,这对邵公子不公平。”
宋如松气得倒仰,忍着气道:“不是互殴,是他带了一群人,殴打我一个人。大人,你要为我做主呀。”
施县令道:“怎么不是互殴?邵公子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是你先打他表姐,他气不过才为表姐出头的。宋公子,你动过手吗?”
宋如松咬牙道:“她故意挑衅,致使我失去理智,才动手打了几下,但……”
施县令可不愿听他诉说苦衷,淡淡道:“既然你承认了,没什么好说的,本官判得没问题。”
他看着还想开口的宋如松,意有所指的道:“邵公子若真入狱了,家里人必然是要担忧的。邵家家大业大,也不知会怎么应对。”
“本官劝你还是识相些,承认自己有错在前,接受邵公子的赔偿。”
宋如松不由自主白了脸。
他一心想为自己讨个公道,想让邵南风、沈淑雅倒霉。
但施县令的暗示,并非毫无道理。
施县令叹了一口气,用悲悯的语气道:“看在你如今处境艰难的份上,本官判邵公子提高赔偿金,连带医药费,一共给你两千两银子,如何?”
邵南风财大气粗,不在乎花钱,并没有开口反对。
宋如松咬着牙,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僵持了一会儿,施县令渐渐没了耐心,挥手道:“案件已经断清楚了,邵公子,限你三天之内,将银子交给宋状元,退堂。”
折腾了一场,宋如松除了两千两银子之外,什么都没得到。
宋如松一动不动,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
春香在心里大呼过瘾,眉开眼笑起来。
邵南风背着手,施施然走出公堂。
他没有回府邸,而是去了沈淑雅的住处。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沈淑雅慢慢好了一些,但脸上仍旧有几块淤青,让人不由自主生出怜爱之心。
邵南风将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笑着道:“两千两银子,于我只是九牛一毛,但能买断他的前途,这笔买卖划算得很。”
沈淑雅叹了一口气,朝邵南风盈盈行礼道:“都是我不好,连累表弟了。”
邵南风连忙道:“表姐跟我客套做什么?是宋如松那个贱人该死,不知道珍惜你,如今落到这个下场,不过是咎由自取。”
他凝视着沈淑雅,心中爱意翻滚,根本就压不住。
沈淑雅察觉到他的异样,皱着眉道:“我现在一定丑得不能见人吧?”
邵南风立刻道:“不要这么说,在我心目中,表姐无人能及。”
他吸了一口气,索性一鼓作气道:“当初我年纪还小,不知道自己的心思,表姐也有意中人,才导致我与表姐错过。”
“如今表姐已经是自由身了,不知表姐是否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沈淑雅想都不想,摇头道:“不愿。”
邵南风变了脸色,一颗心直接沉了下去。
沈淑雅微微侧过脸,自怜自伤道:“我是残花败柳之身,表弟有大好前程,能匹配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不必以我为念。”
邵南风听了这番话,一颗心立刻死灰复燃,忍不住道:“你对我可有情意?”
沈淑雅幽幽道:“有情如何,没有情又如何,不过是造化弄人,有缘无分罢了。”
邵南风见状,越发相信她心中其实是有自己的,不由得激动起来。
他连忙道:“怎么会有缘无分?如今就是最好的机会。”
沈淑雅摇头道:“不,根本就没什么机会,表弟请回吧,我这里,以后你不用来了。”
她说完这番话后,立刻闭上眼睛,眼泪仿佛珍珠一般滚落。
邵南风见状,心疼得不得了,伸手想为她擦泪,却又怕唐突佳人。
沈淑雅默默哭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道:“表弟快些走吧,连累你的名声,我死都难以赎罪。”
邵南风连忙再次表白心意。
沈淑雅却寸步不让,坚持说自己不敢高攀,不敢连累他,态度十分坚决。
折腾许久,邵南风无可奈何,只能悻悻道:“表姐好好歇着,我以后再来探望。”
等他走远,沈淑雅擦了擦眼泪,怔怔出神。
侍女绿儿困惑不解,问道:“难得邵公子开口表白,小姐为什么不接受?”
自从离开宋家,
沈淑雅噙着一缕淡笑道:“绿儿,你记得吗?当初我与定国公府的二公子定过亲。”
绿儿怔怔点头:“自然记得,莫非小姐还惦记那位二公子?”
沈淑雅摇头,哂笑道:“怎么可能?”
“大盛朝的武将,除了定国公手里有三分之一的兵权外,排在第二位的,就是镇南王府了。”
“他们世代镇守南疆,封地也大,在京城可能不算什么,但在封地,镇南王府的人,个个身份尊贵。”
绿儿越发糊涂了,皱眉道:“听小姐这意思,是觉得镇南王府还不错,那之前为什么要拒绝呢?”
沈淑雅噙着淡笑道:“不过是欲擒故纵罢了。南风家世好,又钟情于我,是不错的婚配人选,但我若是嫁人,那就必须当他的妻子。”
“婚姻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自己表白,虽然是一腔热忱,却也证明在他心中,其实并没有要娶我为妻的意思。”
绿儿不由自主点了点头,仔细想了想,突然皱起眉没有言语。
沈淑雅却很快就明白她的意思,冷笑道:“你觉得我不配吗?”
绿儿连忙道:“奴婢不敢这么想,在奴婢心目中,小姐自然是最出色的,整个京城,才貌比小姐出色的,寥寥无几。”
“但世人眼里,小姐毕竟嫁过人,又与家里断绝了关系,要是寻常身份的倒也罢了,偏偏是镇南王府,门槛只怕不好进。”
沈淑雅道:“你说的这些,我心里是有数的,但我经历了之前的事儿,已经明白了,嫁人于女子而言,就仿佛是第二次投胎。”
“第一次,我选错了宋如松;这第二次,再也不能选错,不能将自己看轻了。”
“做妾能有什么好下场?哼,与其沦落到当妾,在人手底下讨生活,我还不如自己一个人过呢。”
绿儿露出震惊的神色。
沈淑雅道:“你别以为我在开玩笑,哼,我算是看明白了,女子得清醒一些,自己过日子,清清静静的,没什么不好;嫁错了,反倒有吃不尽的苦头。”
沈淑雅觉得,自己活了十几年,一直浑浑噩噩,直到如今终于清醒通透了。
要是能嫁入镇南王府当三少夫人,收获荣华富贵,自己定然是不会拒绝的。
但当妾室当外室是自己万万不能接受的。
她的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辛元元的身影。
之前,自己恨过她,瞧不起她,觉得她低贱庸俗,不堪入目。
但平心而论,和离之后的辛元元,活出了一番精彩。
辛元元走出了一番新路,拯救了一些女子,也给无数女子带来启发。
从辛元元身上,自己其实学到了很多,也有了几分面对未来的勇气。
她能活得很好,自己也能。
当然,也不必事事都学她。
她单打独斗,没有靠男人,是因为没有男人愿意接纳她,娶她当正室吧?
自己这边,却是有人追求的,可以靠男人重获失去的权势地位,走上人生巅峰。
如此,自然要抓住机会,尽全力搏一搏。
到那时,自己心底所有的郁闷不甘,自然会找到出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