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探望

我与孟娘子相携着出了衙门。

聚欢楼众人迎了过来。

我摸了摸香叶的头发,笑着跟她们打招呼、道谢。

寒暄几句,有女子问起生意怎么办。

聚欢楼不是我一个人的,也凝聚了她们的心血,让她们能安身立命,她们关心也是人之常情。

我掩住心中的郁闷,叹息道:“之前大家都累了,继续休整一段时间再说。”

孟娘子听了,露出焦虑的神色:“一天两天还行,要是时间长了,食客流失怎么办?”

我脑子还是清醒的,缓缓道:“那也没办法,官司虽然了结,但向婆婆的确是在聚欢楼去世的,大家心里膈应,下意识会觉得聚欢楼沾染了晦气。”

“即便重新开业,也不可能恢复往日的生意。”

“且歇几天吧,等我想个法子再说。”

孟娘子只得应了,向我道:“既如此,这些人都交给我,东家只管忙自己的就是了。”

我点头答应下来。

等回到住处,廖姨娘叹息道:“总算是出来了,我都急死了。”

她看了看我脸上的伤口,忍不住流下泪来。

我宽慰道:“伤口并不深,以后再找去疤痕的药多涂一涂,时间长了,自然就消了。”

廖姨娘道:“事已至此,只能往好的方面想了。”说着便催我去洗澡,去一去身上的霉气。

等洗完,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真舒服,真好呀。

之前在监狱的种种,简直就像另一个世界,像一场噩梦。

现在,噩梦醒了,好日子又回来了。

我与两个孩子轮流亲热了一下,想起春香,连忙开口问。

廖姨娘皱着眉道:“春香说,要去袁大人府上,求他开恩出面。昨天她就去了,袁府的人没让她进门,只跟她说,袁大人身有要事,根本就不在府里。”

“春香是个死心眼的,昨晚让乞丐给带了口信,说是要一直等,等不到袁大人,绝不回来。”

我大吃一惊道:“她一夜都没回来吗?”

廖姨娘颔首,安抚道:“你别着急,我得了口信,立刻打发了两个仆妇、两个小厮过去陪她。”

我这才放下心来,笑着道:“娘安排得很妥当,既然事情已经了了,这就让人去将她叫回来吧。”

廖姨娘答应下来。

我叫来管事,迫不及待吩咐道:“去外面打听打听,看看京城哪位大夫擅长治花柳病,我愿重金礼聘。”

管事眼睛瞪得老大,吃惊得不得了。

我只得解释道:“我进女牢认识了几位可怜女子,大夫是为她们请的。你一定要打听清楚,不要误事。”

虽然大夫一般不愿到监狱看病,觉得那里晦气,但我相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管事点点头去了。

过了一会儿,春香回来了,一进门就抱着我哭。

她应该熬了一夜没睡,面色发黄,憔悴得不成样子。

我心疼得不得了,叹息道:“等不到人,你就回来歇一歇呗,何必苦熬?”

春香道:“东家在牢里受苦,我不能以身代替,心里难受得不得了,好不容易有条路,我自然要去试一试的。”

她说到这里,哼了一声道:“说起这个,我心里可难受了,袁府的门房不让我进门,袁大人自己也一直不露面。哼,他有那么忙吗?肯定是在故意躲我,太可恶了。”

我失笑道:“对袁大人来说,我们只是小人物,不存在躲不躲,应该是真忙吧。”

春香耸肩道:“具体是什么缘故,我不清楚,但紧要关头他没帮上忙是事实,以后我再也不去求他了。”

她说到这里,连忙呸了两声道:“是我说错话了,以后都是好日子,咱们再也不需要求人了。”

正说着话,颐莲长公主打发了妙音过来送东西。

我忙亲自迎了出去。

妙音递给我一个小匣子,笑着道:“这里面有六瓶复颜霜,是宫中秘药,十分珍贵。因辛老板你脸受了伤,公主特意命我送过来。”

“辛老板,你要记得早晚都要用,早日康复,不要辜负公主的好意。”

我连忙道:“公主厚爱,我感激不尽,请代我道谢致意,来日等公主有空了,我再亲自拜访道谢。”

我虽然不太在意容貌,但能不留疤,自然最好不过。

妙音笑着道:“要是旁人,公主未必肯见,但你过去,公主一定当贵宾接待。”

她拉着我的手道:“公主很欣赏你,我也喜欢你,你闲了一定要去走动走动。”

我笑着答应下来,拉着她谢了又谢,留她喝茶吃点心。

闲聊之时,妙音道:“昨晚姜大人闹的那一出,你还记得吗?”

我嘴角抽了两下:“很难不记得。”

妙音格格笑起来,接着道:“那事儿传出去了,御史疯狂上折子参他,大理寺卿定然是当不成的。”

我了然点头。

其实官员私下出格些,是没什么问题的。

姜玄倒霉就倒霉在,他是当着众人发酒疯,导致局面无法挽回。

妙音又道:“接任的,多半会是如今的大理寺少卿陈谨。大理寺的事儿,如今都是他在管。”

我歪着头道:“这个人还真是走运得很,据他说,他上个月才到任,如今竟又要升官,啧啧,也太快了些。”

妙音道:“说起来,这事儿因你而起,他沾了你的光,该好生谢你才是。”

我耸肩道:“我可没这心思,只盼着一辈子都不跟他打交道才好。”

我转移话题,问了问公主的喜好。

妙音道:“外人觉得公主高不可攀,但实际上公主很好相处,对我们很和善,姐姐不必紧张,只管展示自己的真性情就行了。”

我苦着脸道:“我这人读书读朽了,不怎么会跟人打交道,不懂变通,不知道投其所好,公主定然会觉得我无趣。”

妙音笑着摇头道:“怎么会呢?姐姐见识不凡,说话又好听,是难得一见的妙人儿。”

我摆手道:“我可不敢当,论口才,没人比得上你。”

我们说说笑笑,陌生感慢慢消退。

等送走她,我吃了午饭,胃口很不错,又回屋睡了一个回笼觉。

到了晚上,管事回来了,带来了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

坏消息是,大夫们得知要给女囚犯看病,看的还是花柳病,一个个都变了脸色,避之唯恐不及。

只有一位脾气古怪的大夫,平时常给青楼女子治病,看在重金酬谢的份上,愿意走一趟,但也有言在先,诊金不能拖欠。

我放下心来,应道:“只要他能将人治好,我不会亏待的,明天你陪我走一趟吧。”

管事愁眉苦脸,但我给了赏钱,他脸色立刻就好看起来了。

一夜无话,次日起来,我与管事正要出门,春香过来道:“东家,我陪你一起去。”

我摇头道:“那不是好地方,你去不得。”

春香道:“是不是好地方我不管,东家去哪儿,我只管跟着就是了。”

见她坚持,我只得答应下来,雇了一辆马车,绕路接上约好的大夫,一起赶往大理寺。

路上,我与大夫闲聊起来。

大夫姓华,单名一个达字,年近六旬,须发皆白,瞧着颇有几分世外高人的样子。

据他说,自己是华佗的后代,家学渊源,医术也很高明。

春香便道:“让我猜一下,华大夫愿意到青楼为女子诊治,必定是因为心怀大义,立志要行医济世,这才对病人一视同仁吧?”

华达却摇头道:“不,我是为了钱,她们给得太多了。”

这答案实在出乎意料。

世外高人,竟然爱钱。

春香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我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华达扫了我一眼道:“夫人笑什么?定然是觉得我俗气吧?”

我摇头道:“怎么会呢?我自己就是商人,哪有资格笑别人?”

华达道:“不一样,商人本就唯利是图,不足为奇,大夫在大家心目中,是很高大很了不得的,不能以钱财为念。”

我道:“世俗观念的确如此,但其实上,大夫只是一种工作。大家工作都是为了钱,当大夫赚钱,无可厚非。”

前生受的教育告诉我,人是独立的个体,无论何时,都要尊重他人选择,尊重他人命运。

华大夫露出释然的笑容:“说得好,你果然很有见识,很合我的脾气。”说着便伸手,要拍我的肩膀。

春香大吃一惊,连忙拦住道:“嗨,你这老头,怎么动手动脚?”

华大夫愣了一下,有些哭笑不得:“我是个糟老头子,真心觉得你主子好才拍一拍以示亲近,哪有什么坏心思?”

春香撇嘴道:“那可说不准,坏人可不会在自己脸上刻字。”

华大夫失笑摇头,却也没跟她一般见识。

他看向我,挑眉问道:“你的事儿,老夫听说了一些。你进一趟监狱,闹出不少事,不仅在大理寺给女囚们出头,如今还要贴钱为她们治病,你图什么?”

我淡然道:“不图什么,相遇一场,是缘分。”

“老天给了我一颗悲天悯人的心,没给我普渡众生的能力。”

“但我如今,确实有一点点实力,能够救下一些人,已经很好了。”

华大夫皱眉道:“只付出不求回报,你这个女子有点傻。”

我耸肩道:“也许吧,但我很心安。”

“而且,在我遇到困难的时候,很多人自动冲出来帮我。”

“我得到的,比我付出的要多得多。”

华大夫道:“你这些想法,老夫可理解不了,庙里的和尚应该能跟你聊到一块儿。”

我笑了笑没说话。

华大夫转而道:“你的聚欢楼,吃食确实不错,说书先生也有趣,老夫时不时就要去光顾。两天没去,竟有些想得慌,你准备什么时候重新开门做生意?”

我叹息道:“有人在楼里去世,到底不吉利,且等我想个法子再说。”

华大夫嗤笑道:“你这么有头脑的人,怎么会被这事儿难住?”

我苦笑道:“你老人家过奖了,我只是有几分小聪明罢了,算不得有头脑。”

华大夫拍着胸口道:“行了,这事儿交给老夫,老夫来助你一臂之力。”

春香惊讶的道:“你能解决?”

华大夫道:“当然,老夫从不说谎说大话。”

春香立刻起身道:“老先生,你要是真能解决,我找东家求一求,回头让你在咱们聚欢楼免费吃一个月。”

华大夫忍不住笑起来:“刚才叫老头,现在叫老先生,你这小丫头还真现实呀。”

春香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

我拍拍她的手,安抚了一下,才笑向华大夫道:“倘若先生真能做到,我必定奉先生为贵宾。”

华大夫摆手道:“贵宾就不必了,就按小丫头说的,让我免费吃一个月就成了。”

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大理寺。

我们径直去了关女囚犯的监狱。

此处的狱卒,已经换了一大半。

牢头的年纪,跟华大夫差不多,但长得精瘦有精神,一看就很正派。

新补的狱卒,都年过五十,打听后得知,是陈谨特意安排的。

我不由得暗自点头。

陈谨此人,有本事,世故圆滑,但不失为一个有良心的好官。

这样的人走得越远,坐得越高,于寻常百姓反而越有利。

牢头很善谈,一面带我们往里面走,一面道:“陈大人亲自敲打过我,说是谁敢学郭力,一经发现,一定严惩不怠。”

“牢里的女子,安全这方面绝对没问题,吃食什么的,我也会按例发放下去。”

“只一点,不少女子染病,大理寺抽不出钱给她们治。”

“如今辛老板肯帮忙,是她们的福气,再好不过。”

我道:“相识一场也是缘分,都是苦命女子,我伸伸手是应该的。”说着便看向春香,示意她给个荷包打点。

我不怎么会跟人相处,只认准了一条,求人办事,或者想让别人给予方便的时候,不能空着手。

那牢头却不肯收,连连摆手道:“若是旁人旁的事,我不会推辞,但辛老板是行善积德,这银子我不能收。”

干瘦的身体、苍老的脸、干枯的手,眼前的牢头一看日子就不富裕。

但,他人品很好,值得人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