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塞了钱,衙役们没有拖拽我与孟娘子。
但一路上,看笑话、开口嘲讽、指指点点的人不在少数。
我看在眼里,却并不在乎,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我讨厌见官,上次那个施县令的嘴脸,我一直没有忘记。
这里不是我熟知的世界,没有我想要的公平正义。
这里,商人的地位是最低的,但凡有点势力的,都能踩一脚。
不,这么说似乎也不对。商人应该是肥肉,没权没势空有富贵,只能任权贵们鱼肉,保不住尊严,也保不住辛辛苦苦赚来的钱。
想起之前见官的糟糕经历,我不由自主出了一身冷汗。
但,理智告诉我,人生在世,害怕、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何况,这一次不只是我,孟娘子也被牵扯进来。
便是为了她,我也不能就此倒下。
我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当逃兵。
去战斗吧,像一个战士那样。
去战斗吧,遮蔽住风雨。
天不可能永远黑暗的,官不可能都是黑心的,我的运气不可能永远那么背。
话说回来,倘若我真是个背时倒霉的呢?
我不敢想下去。
我时而鼓足劲,时而悲观颓废,仿佛整个人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几乎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等我再次回过神,大理寺已经在望了。
瘦猴一般的男子扑过来,指着我大骂道:“毒妇,要不是你黑了心肠日夜压榨,我娘怎么会累病累死?”
“老天爷没有眼睛呀,怎么不降个雷劈死你?”
围观众人纷纷议论起来。
“这也太毒辣了,为了钱,连人命都不顾。”
“瞧你这话说的,商人哪有不贪的?我只是不服气,她明明这么黑心,偏还要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整得自己落了个大义之名。”
“你懂什么,人家会算计,有心计。要不是有这样的本事,她怎么能做那么大的生意?”
“被她收留的那些人,还当自己进了福窝,时不时就要吹捧几句,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别人利用的工具。”
“这个赖三倒是个孝子呢,一直跪在这里没挪窝,就为了给自己的娘求一个公道……”
舆论一边倒,都万分同情失去,母亲的弱者赖三,鄙夷沽名钓誉、利欲熏心、作践人命的罪魁祸首。
孟娘子白了脸,指着赖三道:“你何必在这里做戏?当初将你娘赶出门的人,不是你吗?向婆子被收留之后,吃得好住得好,你何尝来探望过一次?你娘不但自己吃穿不愁,还将发的工钱都给你了。”
“我们东家是实实在在的好人,你娘已经年过六十,往日里身体不好,熬了药在吃,这是有人亲见的。我问过她,要不要休息一段时间,她自己百般哀求,我不得不应承。”
“但凡你有一点良心,就该好生将你娘安葬了,让你娘入土为安。”
赖三翻着鱼泡一样的眼睛,冷冷道:“你这说的是人话吗?我娘死在你们聚欢楼是事实,难道你们想不认账?我倒是想让娘入土为安,但她死得这么惨这么可怜,我为人子的,不为她讨一个公道,能行吗?”
“你们别以为自己多有钱,多了不得,大理寺的官员最清正廉明,不稀罕你们的钱。哼,有他为我做主,我什么都不怕。”
孟娘子跺脚,哭出声来:“我怎么跟你说不通道理呢?罢了,不管你娘是什么情况,不管你想做什么,聚欢楼是我在管理,求你网开一面,我进大理寺,我上堂接受审判,什么惩罚我都认,只求不牵连其他人。”
赖三目光仿佛毒蛇一般,声音也阴沉狠厉:“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来跟我求情?我凭什么要网开一面?”
孟娘子还要继续央求,我出声道:“之前就说定了,我们一起面对,如今,我自是不能撇下你的。”
我抬手安抚她,转头看向衙役头目孙威,问道:“官爷,接下来要怎么做?是不是要上堂?”
头目道:“几位在这里等候片刻,容我去回话了,再……”
一语未了,另有一个高个子的衙役过来了,脸上带着几分暴戾,盯着孙威道:“人都带来了吗?不进去,在这里闹什么?”
孙威忙道:“我这就将嫌疑人带进去,到大人跟前回话。”
高个子衙役板着脸道:“不劳你费心了,大人有令,让我将人带进去。”
孙威无奈,只得应了下来。
赖三连忙道:“官爷,我也要一起进去吗?”
高个子衙役道:“按照规矩,你先在这里候一候,等准备好了,自然会开堂审问的。”说着,便让人拉扯着我与孟娘子,径直进了大理寺。
春香忙跟了过来。
大理寺的气氛不一般,一进门就觉得十分肃穆。
几位衙役领着我们,拐进一个院子后,就在太阳底下等着,高个子自己进去回话。
过了一会儿,那高个子从里面出来,面无表情的道:“大人有令,近来公务繁杂堆积,实在顾不过来,且送去监狱关押,等有时间了再审问。”
孟娘子变了脸色。
我也大吃一惊,问道:“今天竟不开堂审理吗?”
高个子冷笑道:“难道你要教大人做事?”
我皱眉道:“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如今赖三在外面闹腾,天气热,那去世的老人耽搁不得。”
高个子翻着白眼道:“此事不用你操心,我自会去找那赖三,暂时处理一下,哼,要不是你这个黑心人,怎么会闹腾出这样的是非?你倒装起来了,实在恶心。”
他态度极恶劣,眉眼间充满了讥讽之色,我抿住嘴,没有争辩。
孟娘子却叫喊起来:“不行,不能这样,这案子今天必须审理,我们东家不能进监狱,不能……”
“东家年轻,不能进腌臜之地,不能……”
高个子直接一巴掌扇过去,冷笑道:“闹什么,这里岂是你能放肆的地方?”
他手劲极大,直接将孟娘子的脸扇肿了。
随即,他直接冲其他衙役挥手道:“愣着做什么?不将人拖走,还想等什么?对了,这两个人要分开关押,别让她们串供。”
衙役们忙不迭答应了。
春香在这时扑上来道:“东家是我的命根子,你们要不把东家放了,要不抓了我去顶罪。”
高个子大怒,呵斥道:“你们这胆子也太肥了,这是你们能胡闹的地方吗?”
他说着便一步步走过来,目光十分凶狠,看上去似乎要继续动手一般。
我忙开口道:“这一位是我家的丫鬟,与这件事毫无牵扯,还请官爷手下留情。”
“我们都是小人物不足挂齿,但倘若连累官爷的名声,那就得不偿失了。”
高个子四下看了看,露出忌惮之色,止住了步子。
我拉住春香的手臂,低声道:“事到如今,闹腾无事于补,你在外面还能帮着打点,你一定要撑住才行。”
春香睁大眼睛看着我,见我一脸鼓励,咬牙点头道:“东家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这时,孟娘子满脸泪,直接跪倒在地,呜咽着:“求官爷开恩,再去里面通报一次,将案子定在今天审理。”
“一切过错,都在我身上,与东家无关,不能让无辜之人受我连累……”
我连忙蹲下,想将她扶起来,却根本拗不过她的力气。
高个子毫不动容,反倒加重了语气道:“带走带走,晦气!”
见他这样,架着我的两个衙役连忙加快动作,如飞一般离开。
孟娘子依旧跪在地上,拼命哭喊,却也被人暴力扯了起来,往另一边去了。
大老远的,还听得见她的央求声,声声带泪。
我心里极难受,但没有办法可想,只能听天由命。
大理寺的监狱,一踏进去,只觉得阴风凛凛,女囚犯个个垢面蓬头,神情麻木。
明明是大白天,这里的视线却很昏暗,常年不见阳光。
我头皮发麻,恨不得退出去,却又身不由己。
衙役们扯着我,继续往里面走。
有肥头大耳的狱卒迎了过来,对着我上下打量,看过来的目光滑腻腻的,不怀好意又猥琐,让人不由自主起鸡皮疙瘩。
高个子却笑起来,指着我道:“郭力,这一位是京城的女商人,身份平平,但犯了事害了人命,大人没时间审问,先关押几天再说。”
他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加重了语气道:“你们好生招待。”
随着他这句话,那叫郭力的男子,眼中不由自主露出兴奋之色,看着我仿佛在看一块肥肉一般。
我身子不由自主颤了颤,心中万分不安。
郭力却是笑容满面,冲高个子道:“在下明白了,多谢关照,送来的这一位,着实年轻貌美。”
说话之间,他们完成了交接。
高个子哈哈笑了一下,背着手,带着其他人走了。
我则被狱卒推搡着,进了一间牢房。
牢房的墙壁是用一块块粗糙的大石砌成,地下也是大石块铺成,墙角落里堆放着一堆稻草,另一边的角落里,放着一只粪桶,鼻中闻到的尽是臭气和霉气。
这牢房不大,之前一直空着,如今算是我独住了。
隔壁的牢房要大一些,住了不少人,打眼一看,差不多有十来个女子。
她们衣服破烂,头发凌乱,或蜷缩在角落里,或躺在地板上,听到动静,仍旧保持之前的动作,一动也不动。
两名狱卒锁上牢门,却没有离开,竟也如那郭力一般,用垂涎三尺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
我走到角落里蹲坐,低下头,避开他们毒蛇一般的目光。
“且不要忙,等天黑了,自然有我们的好处。”其中一人开了口。
另一人哈哈笑起来:“说得对,这次是新鲜货色,我一定要占先才是。”
之前那人道:“你这是做梦,按规矩,自然是咱们老大先享用。”
两人说说笑笑,一前一后走了。
我坐着没有动,心里充满了郁闷、惶恐、焦虑。
种种情绪交织,加上身体虚弱无力,我恨不得晕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有女子开口道:“啧啧,来了个新鲜货色,姿容不错,年纪又轻,不必细想,必然是要褪一层皮的。”
发声的女子是隔壁牢房的,声音粗粝平静,带了几分麻木不仁,让人下意识觉得,她已经见怪不见,只是在陈述事实一般。
我却不由自主变了脸色,抬起头看过去,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女子朝我这边走了两步,用极淡的语气道:“没什么意思,只是给你提个醒罢了,让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免得事到临头了你大惊小怪,扰了老娘的清梦。”
女子左脸脸颊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另一边脸又被头发遮挡着,加上视线昏暗,竟看不出是什么年纪。
我不由自主站起身,朝她走近一些,皱着眉道:“我还是不太明白,请姐姐为我解惑。”
女子冷笑出声:“我都说得这么明白了,你竟还是懵懵懂懂,可见是个愚不可及的。”
“也罢,她们都病倒了,老娘这几天一直找不到说话的人,索性跟你说清楚,让你做个明白鬼。”
她席地而坐,平静的道:“这个监狱,一共有二十来个狱卒,牢头郭力是色中恶鬼,手底下的人,也都随了他。”
“但凡进了这里的女子,除了年老色衰的,都被他们玩弄遍了。”
“不少狱卒有特殊的癖好,会往死里折腾女子,无恶不作。有时候,还会招揽其他的衙役、狱卒来享乐,从中牟利。”
“这里女子的待遇,连青楼都不如。妓子吃穿不愁,能得嫖资,生病了还能请大夫,但咱们呢?在这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吃最差的,穿最差的,生病了只能硬抗,那些畜生的嫖资,只是一个馒头。”
我如遭雷击,好半天才消化她的话。
脑子转动得很慢,但我还是恍然明白为什么刚才牢头、狱卒的眼神那么猥琐恶心,仿佛能将人凌迟了一般。
之前我日日沉浸在抑郁之中,只觉得命运不公、人生黑暗。
如今才知晓,什么是真正的黑暗,什么是腐朽无望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