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两个多月,福州甚至整个福建各地到处都在上报和丈量。
说来也奇怪,百分之九十的上报和丈量面积都是一模一样,特别是大户们。
只有少数自己上报的面积和丈量面积不同。
凡数据不同者,按以往惯例,都以丈量为准。
但古代量田和后世可不一样,往往实际亩数与丈量亩数差距比较大。
一般上等粮田,可能用尺子去量,差点的,地形不好的,可能用脚步走着量。
最难量的是福建的山田。
“闽郡多山田,素无亩角可计。乡例率计种子,或斗或升;每一斗种,大率系产钱十余文。”
福建有很多山田,也无法用尺子或走路去量,于是就算用了多少种子,来估算多少田亩数。
除了以种粮定顷亩外,各地乡俗还有以秧把、用工定顷亩,以钧、秤、杠等特殊计量单位定产量以纽计田亩等法,在南宋经界、计税租实践中曾广泛行用。
这些用秧把,用工来估算田亩数,简直就是毛估估了,所以实际田数,和上报田亩数肯定有差距,而且不会小。
时间一转眼到了宝庆元年十一月。
距离年底越来越近,经过近三個月的上报和丈量,整个福建各府州的田地数基本出来了。
钱宏祖所在的福州,在嘉定十七年汇总还有三百多万亩,这次直接变成两百六十万亩。
从淳熙孝宗年间到现在宝庆二年,也就过了四五十年的时间,福州粮田从四百多万降到两百多万,你说气不气人。
关键福州人口还越来越多了。
十一月初四,制置使司突然又下发公文,全省已经收上来了,要重新制做“砧基簿”,并且田产和房产分开。
砧基簿是两宋的产权证,全面记载了户主的田产、住宅面积,四至、来源等土地状况,内中还有地形图,由县府的经界所验收确定后,交给户主,另留一副本在县、府,或转运司。
两宋砧基簿不但是产权证据,还是朝廷征税课役的根据。
当出现田产和住宅交易时,双方都要带“砧基簿”到县府办理‘批凿’才行。
所以此时再想想北宋时,北方五路能瞒报一亿多亩,可以说地方官员肯定全部参与了。
如果不参与,相关数据不会写进“砧基簿”,那很多田可以算无主田。
之所以王安石能查出来原始数据,也只需要把“砧基簿”找出来就行。
赵与芮这招重制“砧基簿”非常狠毒,而且以后的“砧基簿”只列房产和商铺,没有粮田在里面。
粮田单独制做“大宋私田证”。
握草,这消息传出去,整个福建的大地主们惊呆了。
他们数据全部报完了,像林远山这种两万多亩只报五千亩,如果制到‘大宋私田证’里,那另外两万三千亩,以后就等于是无主田了?
这公文上午贴出来,当天晚上制置司全省各县,各府的仓库帐房全部离奇发生小火,原先的全省“砧基簿”存本被一把火烧光了。
第二天上午,大伙还关注着福州知府衙门发生大火的事。
一队甲兵约一百多人,浩浩荡荡来到林远山的田地里。
随行有四名当时帮他丈量的吏员李琛,吴广明,周得路,袁奎。
另有税部主事李继文。
李继文这会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不明白为什么带甲兵出来。
他不时扭头看身边的都头方铁山。
方铁山表情严肃,一路上都不怎么说话。
两人出来前,李继文已经接到制置使的命令,一切,听福建都司安排,制置使司只需配合即可。
此时他们已经来到一大片粮田里,这里是福州最好的田地之一,眼前全是上等的粮田,一眼看去,最少好几千亩。
“方都头,咱们到这里是干什么的?”李继文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的问。
方铁山看了他一眼,道:“去把这片的保长,大保长,都保正都叫来。”
李继文赶紧看了眼李琛,不一会,当地保长,大保长,都保正全来了。
方铁山拿出本帐薄,大声道:“我们最近观察了整个福州上报的私田四址,发现这片粮田三千多亩,居然是无主的。”
“说来也奇怪,这田里势这么好,到底是谁种的?”方铁山回过头,笑吟吟的问李继文。
李继文表情极为难看,陪着笑道:“下---下官---也不知道啊--”
他其实官阶比这都头还大,但惊慌之下,有点语无伦次。
袁奎这时小声笑道:“会不会是当地百姓自发屯种,发掘的新田--”
“那为何不上报?”方铁山猛的转过头,盯着当地都保正等人:“你们是当地保长大保长,既然有新田出现,为何不上报?”
“啊--”几个保长大保长等人面面相觑,也不知说什么好。
方铁山身边一名副都头这时道:“管他新田旧田,既然没有上报,就是无主田,李主事。”
“下官在。”李继文赶紧应了声。
“将这片田划归官田,收为官有。”
“啊。”李继文差点一屁股吓的坐倒在地。
李琛等四人更是脸色难看到极致。
方铁山可不管他,当即带着人圈了好几千亩,表示这是无主田,收为官有。
还和部下道,咱们福建都司的武官们的在职田,都等着呢。
原来朝廷答应过给他们在职田,正准备年底兑现。
李继文等人惊恐失色,不知说什么好。
接着方铁山带人到处圈田,福州大量所谓的无主田被圈为官有。
大概两个时辰不到,正午时分,某田边远处一大波人匆匆跑过来。
李继文等人扭头看去,却是大地主林远山带着大量的家丁佃户过来了,将近两三百人,黑压压的一片,还挺吓人的。
“你们在干什么?为何在我田里?”林远山已经收到消息,朝廷借口把没有上报的田,全部当无主田,收为官有,这还得了,他立刻点齐人马赶过来。
方铁山冷笑,你是谁?
林远山道,我是林远山,这片田就是我的。
方铁山一挥手,有人拿出林远山最近上报的田地数,方铁山当场念了起来:“林远山,自己上报田五千亩,其中闽县城北十里坡,两千三百亩上等田---”
方铁山念的时候,林远山脸色通红,又羞又怒。
念完之后,方铁山最后问:“林员外,我没念错的话,这边的田,可不是你的,你可没上报过。”
林远山脸红脖子粗,怒道:“我不小心报错了,这片田是我的。”
方铁山刷的一个脸色沉了下来,转身冷冷看向李琛等人:“林员外说报错了,几位丈量的时候,也丈量错了?”
四人呆若木鸡,脑子里一片混乱。
“你们好大的胆子。”方铁山勃然发作,厉声道:“朝廷再三严令,做事要认真,不得犯错,凡量错超过一百亩者,斩立决。”
“林员外,这里一千多亩,都是你的?”
林远山大声道:“当然都是我的。”
“啥?斩立决?”李继文等人脑子快都当机了,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上午制置使刚贴的公文,你们怕是没注意看是吧?”方铁山狞笑,挥手:“来人。”
身后众军士纷纷冲上,把四人全部按在当场。
铮,有人直接拔刀,就要砍人。
“啊。”李继文几乎吓尿,一脸不敢相信之色。
“我们没有量错。”就在一个军士挥起刀的时候,袁奎疯狂大叫。
那军士的长刀高高挥起,看向方铁山。
袁奎哭叫道:“没有量错,我们没有量错,林大官人确实只有五千亩田。”
另三人也纷纷点头,林大官人,只有五千亩田。
袁奎又道,你问保长大保长他们,就是五千亩。
边上几个保长大保长等人也疯狂点头,就是五千亩。
这会谁都不敢承认自己量错了。
林远山大怒,老子有“砧基簿”,别以为你们烧了衙门里的就有用,你们想合起伙来骗我?
方铁山道:“你把原来的“砧基簿”拿出来给我看看,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错?”
“林员外你对的话,这四人量错田,要砍头,他们四人没量错,林员外你就是无中生有,寻衅滋事--要重罚。”
林远山一听要重罚,哪肯啊,赶紧让人把砧基簿拿出来。
方铁山等他砧基簿拿到面前,不动声色看了眼袁奎:“你们去看看,到底是他对,还是你们对?”
袁奎眼中寒光一闪,突然一把夺过砧基簿,立刻叫道:“是假的,是假造的。”
哧啦哧啦,直接撕成粉碎,接着就拿起碎片往嘴里塞,李琛几个也赶紧冲上来往嘴里塞。
“握嫩尼娘哦。”林远山差点晕倒,再也忍不住,冲上来就骂,说这四个人收了他的钱,故意包庇。
袁奎则骂他胡说八道,陷害忠良。
双方还在争吵,方铁山大怒吼道:“别吵了,林员外你没有证据证明这是你的田,那只能按你报上来的算。”
“林员外你心里明白,你少报了这么多,到底是不是有意还是无意。”
“天杀的,你们想明抢吗?大宋还有没有王法啦---给老子打--”林远山也疯了,突然指着袁奎等人大叫,他是想让人打袁奎他们的。
不料方铁山眼睛一亮,狞声道:“造反了,给老子---杀---”
他等到现在,就等林远山这句话,大宋有王法啊,陛下的法就是王法。
“杀。”现场一片喊杀声,上百军士弓弩,长枪,腰刀纷纷冲上。
现场顿时血流如注。
十一月初五,福州第一大地主,不满朝廷新政,鼓动佃户造反,被诛全家。
事后还查明,李继文,袁奎等官吏勾结,帮忙掩瞒,全部诛斩,没收家产,参与的保长,大保长,都保正等,有的被诛斩,有的被免,重新任换。
朝廷为证明林远山隐瞒了大量的田地,还专门召集他家所有佃户和家仆,谁第一个举报实数,赏一百亩田,一千贯钱。
现场疯狂表态,他家管家抢先一步,报出林远山家中所有田地,得到朝廷奖励一百亩田,加一千贯钱。
从这以后,一场举报自家老爷家中有多少田的活动,浩浩荡荡的在福建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