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远初到铃兰国的第一晚,太子靳然便在清泡宫的凉亭里设宴款待。
夏夜的虫鸣声不绝于耳,衬着沁凉入睡的夜风,让人暑意全消,在浩瀚银河的掩映下,悬挂在廊檐的各色纱灯光鲜尽失。
与宴人数不多,只有主客二人,甚至在旁服侍的宫女也尽数撤下,只余下两名守候园外,担任起浅酌饷宴时上菜的工作。
两人自是光浅谈聊至月升半空,越趋沉浓的夜色,越是将星月衬托的炯炯垂辉,在人间撒下一层柔和的光。
大半时间都是清远在说,靳然默默听着,俊美的面容依然冷严,但由眸中所散发出的光芒说明了他对清远所描述的一切怀有多大兴趣。
清远语带幽默,将各国的所见所闻倾巢而出,加上生动戏谑的表情,让靳然听了更是羡慕不已,时间就在清远犹似源源不绝的见识中悄然流逝。
原先以为面前的男子只是浪得虚名,没想到深谈会后,才发觉在那轻脱的外表下,隐藏着果然的才智,靳然举杯轻啜一口,暗暗打量坐于面前的清远。
清远的广搏见闻与独特见解让人折服,所言所谈皆言之有物,且字字精辟,句句切入深要,渊博的才识像是无穷无尽,对于他所踢出的问题皆能有条不紊的一一回答。面对求知若渴的井底之蛙如他,即使是故意刁钻的难题,他也只是微微一笑,随即答出令他心服口服的答案。
他带着一种使人愉悦恒定的气息,轻佻中不失庄重,戏谑中不失分寸。外表的吊儿郎当,仿佛是为了隐藏自身的有约才能,而呈现在外的一种自我保护。如果细心,将会发觉那双黑眸透着智慧与气势,隐藏其中的精密思维深不可测,如果他愿,以他的能力,登上云秀王位绝不困难。
他怨吗?身为三皇子,出于世袭传统的劣势,他是否怨过天生不公?他是否怨过无法称为太子的命运,如秀妃和他的皇弟靳菽?靳然一思及此,眼神因哀怜而柔和下来。
感觉到靳然凝视着他,清远微微勾起了嘴角,靳然虽然寡言且表情冷凝,但他发觉,靳然的瞳色就是他的容颜,随着他情绪转换诉说他的感受。在欣愉时,那清亮的黑眸更显得透明,在懊怒时,那黑瞳将转为深沉的晶亮,一如他那块黑玉。
即使靳然少言,只是静静聆听,但在他需要别人看法的时候,不待他问,靳然就会自动说出他的感觉,惊讶的是,靳然的思想完全与他契合。
他喜欢在靳然身边那种毫无拘束,畅所欲言的感觉,有如喜获知音,更是将所知完全倾囊相授。
“那位秀妃娘娘看你的眼神似乎挺特别的?”清远带着试探笑道。
不过,她看我的眼神更像是猫见了耗子一样的见猎心喜!清远在心底又补上了一句。
那女人眼神如蛇蝎,阴狠异常,实在令他好奇不已。而靳然的情绪反应,也挑起了他的兴趣。
靳然一震,举杯就口的手停在了半空,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她是我父皇最宠爱的妃子。”
“你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清远轻笑,眸瞳慵懒的看着靳然。
靳然脸色一暗,将酒杯放在桌上,紧盯着杯中半盏的淡褐色的液体,轻抿着唇,沉默不语。
“如果你不愿意说,别勉强。”看到靳然那隐含凄楚的神情,心头没来由的一阵揪痛,一向不喜探入隐秘的他,更是不可能再坚持得到回答,抬头望月,开始转移话题,“皓月悬夜,漓净人间。没想到铃兰的月色较之云秀,反而更似自云端所见。”
“我有个皇弟叫做靳菽,小我三个月,为秀妃所生。”靳然突然开口,语音冷漠,“只岔了三个月的时间,所得地位却天壤之别。”
又是皇位种下的祸根!靳然的这几句话虽短,清远已全然明了。内向的外表看来和平的铃兰国,敬业摆脱不了兄弟围墙的宿命。
“靳菽只是个听从母亲命令的傀儡。气势所有的行动全由秀妃在背后支持大局。他每天黄昏准时到清泡宫来,只是为了探望我吗?”靳然冷冷的嗤笑了声。“连我母后都没这么关心我,何况是她?她来无非是费心想找出我的把柄,将我逼下太子之位罢了!”
清远保持沉默,这是铃兰国皇室的隐私斗争,他只是个外人,无权达标任何意见。
“在外行弱冠之礼前,已有三名宫女因试食中毒而亡,两名宦官为护我周全而遇刺,两名武师为此而手足残缺,缉凶之任务交由秀妃之兄李远桥负责,呵呵,就此成为了悬案,试问,有谁会傻得将自己绳之以法?”靳然看向清远,语气满是嘲讽辛酸。
清远回头,见靳然一脸的漠然,那平静的表情仿佛他说的是一件与他毫无关联的事情。然而他并不知道,他那清澈的眸子已将他极欲隐藏的内心昭然揭露。
清远清楚看见,靳然冷静自持的面具一寸一寸的瓦解,显露出他最真的自我,脆弱而无助,出去太子的名位,他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少年,却从小就得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他怀疑,靳然的冷漠个性,是经过多少磨练,经过多少伤害所得来的?这一层认知,让他原来俊逸的脸浮现刹那的肃杀凝重。
他发觉竟有股冲动,想亲手扼杀那群觊觎皇位的奸险之人!
看到了清远脸上杀气一闪而过,随即转成深沉的疼惜,靳然深吸了口气,心中泛过一股暖流,却也讶异自己竟轻易对一个初识的人透露感受。但心里有股冲动在呐喊,急欲想把一切倾巢而出,完全无法抑制。
“我熬了二十个年头,秀妃也虎视眈眈二十年。她处心积虑想把我从太子之位逼下,却全是白费功夫,但---我累了,厌了---勾心斗角真的好累---”
语至此,靳然只觉得满腹委屈已化成泪水涌至眼眶,犹如河堤陷了个缺口,积压了二十年的情绪源源不绝的向外倾吐,早历人心丑陋让他提早成长,然而他的纯,他的真也随之散去。
他只想做个寻常百姓啊!老天爷却连这点小小的祈望也不让他如愿!遗了一地的苦痛却无力去给他只能无助的以掌支额,遮挡泛红的眼睛,怕清远那柔暖的眼神会使他的泪水加速夺眶而出。
“只要行正坐端,何畏他人阻挠刁难?”清远低道,声音沉稳温柔。
“行正坐端?”‘他’凭何足以无畏?靳然仿佛被人在心坎上狠狠刺下一刀,只觉痛的无法呼吸。眼角余光望向眼前犹如曜日明晰的卓越男子,光明如他,愈发衬出他这个虚假太子是多么阴暗污秽,多么丑陋不堪。
一个深呼吸后,靳然抬头,那撇下心防的表情已不复见,晶亮的黑瞳若有所思的盯着清远,一瞬也不瞬。
“是吗?”良久,靳然轻声冷笑,又恢复到日时初见的冷漠表情带着防范,不流露任何情绪。“夜已深,清远兄歇息吧。”
语毕,足下一点跃出亭子,那月牙白的袍子瞬间隐没于夜色之中。
微凉的薰风拂过衣摆,清远没有开口唤他的举动,伟岸颀长的身形斜倚石桌,目光淡淡的抛向靳然消失的方向,一脸沉思,玩味着靳然离去前,两人交谈的一言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