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

耶律梦龙的脸色跟吃了苍蝇一样难看,他不相信宋人会有威力如此巨大的武器,可事实容不得他不相信。

前些年宋人编了本书叫《武经总要》,里面选将用兵、城池攻防、火攻水战、武器装备应有尽有,书成之后三衙兵部的官员都能查阅,大辽早就想法子把整部书都弄回去研究了。

弄回去之前想着好东西不能让宋人独享,他们大辽也要分一杯羹,弄回去之后略加研究,发现那所谓的《武经总要》也不过如此。

选将用兵之法不必说,辽宋两国用兵风格相差甚大,宋人打仗败多胜少,他们不觉得宋人编出来的兵书能有多好。

中原能工巧匠多,值得一看的只有那些武器装备。

结果可好,什么震天雷、铁蒺藜全都中听不中用,根本比不过他们大辽的铁骑。

就这还编书,啧,也不嫌丢人。

宋人要是有厉害的火器会任他们大辽随意欺辱?不可能啊。

现在离庆历年间增加岁币才多久,宋人哪儿来的这么厉害的火器?

耶律梦龙不肯相信,高台上的大宋君臣也不敢相信。

这真是广备攻城作造出来的火器?

若大宋早有如此利器,庆历年间便不会被辽人羞辱欺压还要上赶着增加岁币来求得太平。

他们当年是不想和辽国打仗吗?不是,是当时的大宋实在打不起!

今日跟来检阅火器的只有寥寥几人,都是位高权重的宰辅之臣,且都对辽国接二连三的勒索极其不满。

来之前包拯和曾公亮已经和他们说过炸药威力如何,只是听在耳朵里终归不如亲眼看到。

今日检阅火器结束,辽使还敢狮子大开口上来就又要增岁币三十万吗?

富弼看了眼似乎被炸药吓到动弹不得的官家,不着痕迹的挪挪位置好挡住契丹人的视线。

幸好今日只来了耶律梦龙和辽国副使两个人,要是人多他还真挡不住。

苏颂先前已经见过炸药炸门楼,再见一次还是惊叹不已。

唐门的确得隐世,这威力不隐世的话江山姓赵还是姓唐可就说不准了。

曾公亮挺直腰杆站在最前头,等耶律梦龙缓过来能听见他们说话了才继续介绍道,“方才那是新制成的炸药,接下来还有用于攻城拔寨的火炮,请辽使移步。”

耶律梦龙惊疑不定,情感上不接受宋人还有更厉害的火器,理智却让他不得不强颜欢笑跟上,“有劳曾公。”

官家下意识跟着走,挪动脚步后猛然惊醒,等耶律梦龙走远才惶然看向身旁的八王爷和富弼,“八叔、富卿,这炸药……”

比起几位宰臣的反应,他竟是惧怕多于激动。

八王爷压低声音,“官家,辽使尚在,有事回宫再议。”

富弼捏紧拳头平复心情,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接下来上场的火炮上。

大宋和辽国征战会两败俱伤的时

候官家以和为贵不愿开战,如今明显契丹人没有那么厉害的火器,还有什么露怯的理由?

包拯见状无声叹息,事到如今,只能庆幸几位相公没有都像官家一样即便有足够的武力也依旧前怕狼后怕虎。

新建的检阅场占地广阔,炸药火炮皆威力巨大,观看爆炸的高台和建好的土山门楼营寨足有两里地。

耶律梦龙最开始看到营寨门楼离那么远嗤笑不已,甚至已经做好看宋人笑话的准备。

宋人的火箭火炮顶天了才能射出两百步,看台建那么远让人看什么?

万万没想到最后他自己成了笑话。

以那炸药的威力,两里地外尚且炸的他阵阵耳鸣,如果到战场上依旧按照以前交战时的两三百步来防备,他大辽的勇士岂有命在?

能让他这个敌国使臣看到的已有如此威力,不能让他看到的呢?威力又该有多大?

曾公亮可不管耶律梦龙怎么想的,大宋难得有机会在契丹人面前扳回一局,有八贤王和富相公守着官家,他可以放心大胆的灭辽人威风。

苏颂指挥士兵将火炮推到投射位,炼铁炼铜的技术不是三两天能掌握的,现在用的火炮依旧是投石机,不过是工匠们改造之后的投石机。

曾公整理出来的图纸简单明了,有些需要工匠们慢慢琢磨,有些上手就能做。

越简单越容易上手。

比如他们现有的火炮,就是最容易上手的那一拨。

苏颂:有点丢人

但是为了提高杀伤力,丢人就丢人。

火炮和弹药到位,高台上的看官也都躲在安全距离外,负责投掷弹药的士兵得到命令,几颗装了三四斤弹药的炮弹冲进远处营寨,下一刻便是天崩地裂火光冲天。

被弹药夷为平地的营寨浓烟滚滚,碎裂的木料带着火星四处飞溅,连营寨周围未砍伐完的树木都没能幸免于难。

耶律梦龙脸色煞白,不敢想象宋人有如此武器后会发生什么。

曾公亮满意的摸摸胡子,他和耶律梦龙离得近,能清楚的看到炮弹炸开时这人的惊恐。

方才还能佯装镇定,现在已经连佯装都装不住,很好很好,今日辛苦忙活的士兵工匠各个有赏,有重赏。

高台上的情况台子底下看不到,苏景殊跟在公孙策身后急的抓耳挠腮,给他根金箍棒就能扮猴王。

身着官服混进来的白玉堂毫不留情的笑话道,“你现在去当个大官,也不需要多高的品级,和包大人一样就能上去看了。”

苏景殊:……

知道包大人是多大的官吗?!

对朝堂一无所知的江湖人不要说话!小心待会儿被群殴!

两个活宝开始斗嘴,展昭摇摇头走到公孙策身边,他是个成熟的御前四品带刀护卫,不和幼稚鬼一般见识。

苏景殊和白玉堂拌了几句嘴,回到公孙策身边继续十万个为什么,“先生,耶律梦龙亲眼见到炸药的威力,真的不会想办法来偷配方吗

?就算配方藏的严实,广备攻城作那么多工匠,财帛利禄动人心,保不准就有谁带着炸药和他一起回辽国。”

痞老板为了蟹黄堡的秘密配方能锲而不舍偷几十年,他们的□□比蟹黄堡珍贵的多,广备攻城作的工匠却不一定都是海绵宝宝。

“放心,广备攻城作的工匠几乎都是世代相传,知道任何具体配比或是制造方法的都登记在册。莫说他们,连他们的家人都不能离开京城。”公孙策低声解释道,同时记下回去后再提醒包大人上疏官家做好保密之事。

别的东西泄露就泄露了,这些新炸药和新火炮是他们将来和契丹人谈判的底气,必须得严防死守,堵死一切泄露的可能。

苏景殊还想再问什么,但是还没等他开口,不远处的高台上就咕噜噜滚下来两个人。

众人:!!!

什么情况?

临时搭起来的土山已经炸塌,粉碎的门楼营寨也彰显了弹药的威力,今天检阅火器的目的已经达到,除了少许几个人不高兴,其他人都高兴的跟天上掉金山似的。

曾公亮不紧不慢的表示接下来还有别的火器,可惜耶律梦龙撑不住了,借口身体不适就要回驿馆休息。

弹炮爆炸的动静太大,他头晕目眩定不下心,别的火器改日再看,今天就算了。

曾公亮等人听他这么说也不拦着,一个个温声细气的将他和辽国副使送回驿馆,态度比王丞相面对辽国使臣时还要好。

先前王丞相态度好,契丹人得寸进尺肆意羞辱。

如今这些宰辅态度好,耶律梦龙和辽国副使的脸直接涨成了猪肝色,语气生硬拒绝宰臣们派人护送,甩了袖子扭头就走。

许是真的被炮弹的动静炸的头晕目眩,下去的时候还不小心绊了一下,跟在他后面的辽国副使想扶没扶住,最后就是两个人齐齐栽下高台。

皇帝:……

宰臣们:就这?

几人嘴角抽搐,不约而同看向他们官家,欲言又止。

皇帝扯扯嘴角,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今日只是检阅火器,并非对辽国施压,如此安排有失礼数,若因此影响到两国关系该如何是好?

富弼坐镇中枢多年,一眼就看出他们官家心里在想什么,忍者火气压低声音,“官家,敢问今日安排何处失礼?”

皇帝愣了愣,想说令辽国使臣不高兴就是失礼,可仔细一想,他们并没有任何失礼之处,辽国使臣不高兴是他们自己的问题。

八贤王叹了口气上前圆场,“辽使回驿馆,我们也走吧。”

大庭广众之下吵起来让人笑话,有什么事情回宫再说。

苏颂指挥工匠士兵们收拾残局,炸掉的土山和营寨都不小,建起来只花了三天,炸完之后三天却不一定能收拾完。

士兵工匠忙的热火朝天,所有人脸上都挂着压不住的笑容,干活都影响不了他们的好心情。

苏景殊看着耶律梦龙和辽国副使灰

头土脸的离开简直要笑开花,可是发现紧接着走下来的官家和宰辅大臣们表情也不好又有些迷茫。

刚才的爆炸挺能吓唬的人的啊,耶律梦龙都吓的从上头滚下来了,官家和各位相公为什么也跟打了败仗一样?

包拯远远朝公孙策点点头,然后跟随官家和诸位相公一起去皇宫。

公孙策心下了然,转身道,“大人要进宫议事,我等先回开封府。”

“先生,包大人何时能回来?”白玉堂有事要说,这几天包大人很忙,他盯梢也很忙,直到今天才碰到一起,但是包大人要进宫他们还是没机会说话。

他待会儿还要跟去驿馆继续盯耶律梦龙,没有太多时间在开封府等,难道还得再等几天?

公孙策也拿不准议事何时结束,他只知道看包大人和几位相公的脸色时间肯定不会短。

白玉堂急着离开,也实在憋不住这几天看到的事情,索性直接在马车里和他们说,“京城百姓对契丹人深恶痛绝,前两日大相国寺的万姓交易中有个号称圣手书生的读书人当街卖字,那书生的字画不卖契丹人,耶律梦龙非要买,俩人就起了冲突。好在有个年轻公子不惧辽人跋扈上前解围,这才没让耶律梦龙当场把那个书画摊给掀了。”

他行走江湖多年,一眼便看出那个年轻公子是女扮男装,便留了个心眼让街上的乞儿看她家住何处,那乞儿拿了银子守了大半晌,临近傍晚才看到她进了兵部侍郎秦彭年的府上。

秦彭年有一个亲生女儿,家里还有个外甥女借住,他不知道女扮男装出门的是哪一个,反正看衣着打扮肯定要么是他女儿要么是他外甥女。

他觉得大概率是亲闺女,外甥女寄人篱下,应该不会做出这么惹人注目的事情。

回归正题,如果只是耶律梦龙在街上和大宋子民起冲突也就算了,可疑的是他晚上做出在驿馆休息的假象实际上却不在房中,而昨日一早,他那副使就带着聘礼去秦侍郎府上下聘,说是要求娶秦府小姐冰姬为王妃。

白玉堂:???

事情是怎么从冲突争端忽然跳到下聘求亲上的?

耶律梦龙是辽国王子,以他的年纪这应该是第一次来汴京,这是一见钟情?

他能查出那位“年轻公子”的身份,耶律梦龙自然也能查出来。

如果在字画摊上女扮男装和他起冲突的那位就是秦府小姐秦冰姬,俩人不打不相识也说得过去,可他们一整天除了在字画摊上说过几句话就再也没见过,直接就去下聘是不是有点过分?

更过分的是,秦侍郎竟然同意了。

辽国王子猛不丁要求娶他女儿,他身为大宋高官,竟然直接同意了。

先不说宋辽两国乃是敌对国,就说条件,耶律梦龙是辽国王子又能怎样,哪个当爹的愿意把闺女嫁到辽国地界儿受苦啊?

他不明白,但是他大为震撼。

秦侍郎的反应那么离谱,该不会耶律梦龙大半夜不在驿馆是去秦府了吧?

公孙

策心头一沉,“白大侠,你说的秦侍郎,当真是兵部侍郎秦彭年?”

白玉堂非常确定,“是他,我连他家里几口人都打听的清清楚楚。”

秦彭年家里人口不多,只有他、他夫人、他女儿和他外甥女。

他夫人不是原配夫人,而是原配夫人去世后娶的继室夫人,他女儿是原配夫人留下的,外甥女是他妹妹的孩子,妹妹妹夫双双亡故,所以才养在他身边。

额、等等,这么一说的话,该不会是继室夫人和原配夫人留下的女儿之间的后宅争斗吧?

正常当爹的肯定希望女儿嫁个好人家,就算想攀附皇亲国戚攀的也是大宋的皇亲,不会大老远攀扯到辽国。

如果是后娘故意磋磨继女,那事情就不好说了。

得嘞,具体什么情况等他再打听打听,耶律梦龙今天被吓的不轻,正是方寸大乱的时候,这种时候最容易露出马脚,他不能让人脱离视线太久。

“还有就是,耶律梦龙在城外聚集了十来个江湖人,不知道他想干什么,等五爷混进去再仔细打听。”白玉堂简单把他这两天打探出来的告诉几人,说完之后直接掀开车帘飞身离开,一点时间都不肯浪费。

展昭看的心痒痒,衙门接下来没什么事情给他干,他也想和白玉堂一起出去盯梢,“先生,耶律梦龙那里需要白五爷盯着,我去城外帮他打探那些江湖人的消息。”

五爷一个人分身乏术没办法同时兼顾两处,他们两个一个城内一个城外,正好让耶律梦龙无处遁形。

公孙策知道拦也没用,摆摆手让他自己去和白玉堂商量怎么分活儿,然后马车里就又少了个人。

苏景殊摇头叹气,“先生,他们俩官服还没换呢。”

这么大喇喇跑出去,生怕别人不知道是吧?

公孙策笑道,“他们两个应该不会傻到穿着官服去盯梢。”

“也是。”苏景殊嘀咕了一句,然后可怜巴巴的询问展猫猫和白吱吱都走了,马车里空间大,他坐的屁股疼能改成趴下吗?

公孙策:……

“趴吧,怎么舒服怎么趴。”

小小苏趴在车厢里回城,只等包大人从宫里出来分享官家终于挺直腰杆的好消息。

然而皇帝和一众宰臣回到皇宫后的情况却不像他想的那么轻松。

王丞相没能跟着去检阅火器,此时正着急忙慌的等官家回来。

今晨耶律梦龙去他府上说要送礼,然而所谓的礼竟是辽国大将耶律乌不吕率领十万铁骑已抵幽州,北枢密使耶律松率领二十万大军直逼蓟州,三十万大军压境,只等耶律梦龙返回辽国就决定开战还是不开战。

辽国大军压境的目的他们心知肚明,耶律梦龙直接言明只要再加岁币银三十万两绢三十万匹便不会开战,此事紧急,需得尽快告知官家商量对策。

澶渊之盟定下的岁币才是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庆历年间又增加岁币银十万两绢十万匹,如今每年送到辽国的已是银二十万两绢三

十匹,岂有无缘无故再翻倍的道理?

耶律梦龙一离开相府王丞相便立刻进宫面圣,只是官家不在宫中,说是邀请辽国使臣去城外看新制出来的火器去了。

合着耶律梦龙不是特意去他府上找他,而是出门时路过相府顺便威胁一番。

简直是!简直是!

王丞相急的不行,等到日上中天终于等到皇帝回来,正好八贤王、富相公、包大人等人都在,匆忙行过礼后立刻将今晨耶律梦龙出城之前去他府上威胁要开战的事情说出来请皇帝定夺。

都这种时候了还看什么火器,火烧眉毛了官家!

皇帝听到辽国已经大军压境立刻紧张起来,得到又是要增加岁币也忍不住动了火气,“大宋和辽国自澶渊之盟后便是兄弟之邦,他们这般勒索无敌实在是欺人太甚。”

“可大宋和辽国之前大小几十次交锋皆是败多胜少,若真要开战只怕后果更加严重。”王丞相叹了口气,“官家,一旦战败,辽国便要大宋割让关南十州,到时损失比开战更大。”

他也知道辽人是在明目张胆的勒索,可那耶律梦龙说的不错,一旦大宋战败,到时不光要增送岁币,连关南十州的大片土地也保不住。

富弼闻言冷笑一声,“王丞相,你待会儿再去问问耶律梦龙,看看他还敢不敢再提开战之事。”

王丞相不明所以,“这……”

皇帝犹豫不决,“大宋和辽国乃是兄弟之邦,打仗的花销远比增加的岁币多,打胜了还好,若是吃了败仗……”

庆历年间辽国就想要关南十州,如今旧事重提,怕是非要把关南十州吃下才肯罢休。

包拯彻底火了,“官家,大宋与辽国名为兄弟之邦,但何人不知那辽国向来以大宋太上皇自居?每有使节前来皆索取无度,勒索银两、勒索丝绢、勒索土地,一旦开了割地的口子,大宋的江山还要不要了?”

若今天没有去城外检阅火器,官家有如此想法他还能当是前些年被吓怕了,可现在是辽国使臣刚刚被他们的火炮吓的灰头土脸回驿馆。

再让耶律梦龙来他都不敢提开战之事,官家竟然真的考虑割地的可行性。

那可是割地!一旦开了割地的口子,还指望契丹人能见好就收?

醒醒吧!他们只会把大宋的土地蚕食殆尽,让天下都变成他们契丹人的天下!

官家也是饱读诗书之辈,北方异族南下中原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吗?

赤地千里,十室九空,家不家国不国,他还真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