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章 仁义在口,刀剑在手(1)

巳时刚到,靖安坊前,那扇无比厚重、奢侈的大门,伴随着一声锣响,便被官差推开。

“吉时已到!”院墙内,传来了一个官员的声音,有熟悉这个声音的人,立刻就分辨出来了。

那是提举街道司贾种民的声音。

“汴京学府开售!”

随着贾种民的宣布,无数人都做好了准备。

自然,不止一个孙赐、黄良带了人来。

汴京城中,有钱有势的奢遮人家们,开始出手了。

当大门被开启的那一刻,孙赐、黄良刚要在各自雇来的‘好汉’保护下,冲向大门,争取

他们就发现,自己雇来的人,好像不大行?

因为,从他们身后,杀出了一群真正的杀胚!

是的!

当那些精壮粗矮的汉子,出现的那一刻,孙赐和黄良都感觉自己脖子似乎凉梭梭的。

即使那些人手里,没有拿任何兵刃。

但那眼神,却叫人忍不住的冒寒气。

而孙赐也好,黄良也罢,雇来的那些‘好汉’。

在见到这些的时候,就有些腿发软,根本不敢和他们争了。

等到这些人,簇拥着一个个身穿绸缎,戴着折角幞头的富商,涌现那扇大门时。

孙赐立刻就怒目看向了,那几个他重金雇来的‘好汉’。

“尔等怎么回事?”

好汉们,缩了缩脖子,看着孙赐。

“孙东主有所不知……方才那些人……”

“不是从永兴军那边过来的杀才,便是河北过来的私盐贩子!”

孙赐听着,咽了咽口水。

永兴军的杀胚?河北的私盐贩子?

他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摸了摸后颈,确认了自己脑袋还在脖子上,才长长吁出一口气。

因为这两个群体,在大宋有着可止小儿夜啼的能力!

自太宗以来,永兴军那边就一直是军士暴动的重灾区。

历代发生过不可计数的的军士暴动、起义。

规模比较大的,起码都有十几次。

其中,震动天下,甚至引得大宋朝堂不得不调集边军的围剿的军士起义,都已经有三四次了。

最著名的,莫过于仁庙时代的张海-郭邈山暴动。

这支暴动的军士和无地农民混合的队伍,一度横行陕西各地,甚至袭扰河南,通过河南,进入荆湖北路、淮南路等地。

所过之处,攻城拔寨,连斩多位地方将领,打败了十几支进剿的官军。

最后,还是范文正公、欧阳文忠公等重臣,上书朝廷,认为这已经不是一般的盗匪,而是有着和秦末的陈胜吴广、隋末的瓦岗军、唐末的黄巢一样潜力的逆贼。

必须出重拳!

在范文正公的亲自部署下,大宋调动了八路兵马,以陕西的西军精锐为主力,八路进剿,这才消灭了这股悍匪。

但,此后数十年,永兴军那边作乱的军士和盗匪,依然层出不穷。

去年,就又出现一股穿州过县的悍匪——王冲贼伙。

这伙巨盗,最后还是奉旨出知熙河的向宗回、高公纪两位国亲率领的熙河兵马剿灭的。

但,大股的盗匪,可以被剿灭。

可盘踞在商、洛群山之中的山贼,却是剿之不绝。

历代以来,在商州、洛州的山里面盘踞着的绿林好汉,没有一百股,也该有八十股。

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杀胚。

至于河北路的私盐贩子?

看看河北在什么地方就知道了!

毗邻北虏的河北私盐贩子,成分复杂无比。

既有各地的亡命徒,也有北虏那边逃亡的汉、契丹、奚人百姓、军士,甚至包括了从党项人那边逃过来的溃兵。

这些人和河北本土的那些形势户们眉来眼去,彼此勾搭。

有宋以来,就是朝廷无比头疼的对象。

也是大宋天下,仅次于永兴军的盗匪的强人。

“他们怎么敢进京的?”孙赐用着颤抖着声音问道。

“招安!”

‘好汉们’用一个最朴实无华的答案,回答了孙赐的疑惑。

从去年,当今官家开放登、莱的金矿矿脉开始。

商、洛那边落草的‘豪杰’们,就已经开始蠢蠢欲动。

到得今年商、洛群山里的‘豪杰’在不知道从那里搞到的‘汴京新报’的鼓动下,纷纷下山,涌向了登、莱去追寻黄金了。

打家劫舍,那里有淘金来的好?

而当地官府,对这些下山的‘豪杰’,无比体贴。

不仅仅给他们开具本地官府盖章的‘凭由’,证明了这些都是‘从无作奸犯科,。父祖三代清白之乡民’。

甚至有些地方官,还从本衙门拿出了一笔公使钱,送给了这些‘豪杰’当盘缠。

当地士绅,更是敲锣打鼓的欢送他们去追寻黄金暴富梦。

于是,商州、洛州的山里面的‘豪杰’日益稀少。

剩下的山贼头子,在眼看着自己身边的兄弟越来越少,寨里面已经撑不下去后,就只能识趣的下山,受了招安。

至于河北的私盐贩子们?

那就更简单了。

现在天下,私盐最多的地方在哪里?

以北方来说,首推的就是登州!

所以,河北的好汉们,就纷纷南下去了登州创业。

有继续干老本行的,也有看到登莱黄金热,忍不住带着弟兄们下场淘金的。

总之就是很复杂!

当然了,这些事情,只有他们这些底层人知道。

高高在上的老爷们,哪里知道,这一年不到的时间,大宋天下的绿林好汉格局,就已经完全不同了呢?

“招安?”孙赐皱起眉头,想了起来,他似乎听说过一些商州、洛州那边道路开始安靖的传说。

可是……

“招安的人不是该被编入禁军、厢军吗?”

“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孙赐新的疑问随之产生。

‘好汉们’苦笑一声,对着这个出了钱的金主解释起来。

“东家,您还不知道?”

“招安招安,从来安的都是首领!”

“可有几个‘豪杰’甘愿去厢军的?”

厢军,素来都是灾民和流民的收容所。

只要有可能,没有什么人肯去厢军,被那些官员当牛马牲畜一样使唤的。

还不止如此,在大宋,厢军军士的社会地位,只比赘婿高一丢丢。

厢军出身的人,基本自动失去择偶权。

甚至会影响其子孙的婚姻!

“那些上山无望,下山后又没有地方可去的人……”

“他们就只有最后一个选择了……”

“进京!”

“而河北的那些人,则基本是走散了,或者出了意外——与人火并输了后,无处可去的人……”

“他们也只能进京……”

这是大宋天下的常规操作了。

汴京城,在最后总会成为,那些天下各方被招安的巨盗、强匪团伙的成员最后归宿。

因为这里够富裕,也因为这里有着足够的机会!

于是这几个月,汴京城的地下格局,已经发生了剧变。

一堆猛龙过江,到了汴京讨生活。

和这些猛人相比,汴京城里的‘英雄好汉’就好似是鸡蛋一般,一碰就碎。

被人家按在地上摩擦、蹂躏。

这些人靠着狠辣,很快就在汴京城里站稳了脚跟。

然后就被这汴京城里,那些真正奢遮的人家瞧上了。

一套请客、吃饭,收下当狗的流程走完。

这些过江的猛龙,成功的挤掉了原本在汴京城里的‘好汉们’的生态位。

这也正是孙赐能雇到现在的这些‘好汉’的缘故。

换而言之,现在在孙赐身边的‘好汉’,都是被这些猛龙们狠狠摩擦过、蹂躏过的人。

所以,他们才能对那些人底细这么清楚。

孙赐听完,闭上眼睛。

这可真是他没有注意到的事情。

“难怪了……”他看着自己雇来的那些看着精壮孔武的‘好汉’。

他原本以为,自己运气好。

却不料,自己依旧还是那个旧年的酒博士。

只能捡别人不要的残渣。

不过……

孙赐抬起头,他看向那靖安坊前的大门。

那些在‘豪杰们’簇拥下的富商们。

有几个他是认得的。

确实是奢遮人家!

都是这汴京城里的行会会首或者一方巨擘。

比如说桑家瓦子背后的那几个主人、樊楼十三家的东家、潘楼的东主。

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都是富贵了几代人,在这汴京城中和外戚、勋贵甚至宗室关系密切的人。

家里面每年祭祖,跪一地县马的就是这些人家。

这些人中,甚至还有人娶的就是宗室近支的郡主!

他们的女儿,嫁的不是曹家、刘家,就是杨家、王家,甚至是向家、高家的子弟。

所以,这些人已经不再是外戚勋贵们豢养的走狗。

而是和那些外戚勋贵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人。

“吾必可取而代之!”

孙赐眼中露出精芒。

他虽然只是酒博士,出身卑微,但他现在已经抱上了当朝官家的大腿,有希望成为官家的走狗。

只要牢牢抱住官家的大腿,跟着官家的意志做事。

那么,孙赐相信他的子孙也必然可以成为这些人的一员。

一咬牙,孙赐就对他身边的好汉们道:“走!”

“与吾一起入场!”

抢不过那些奢遮人家,但他一定得抢过其他人。

于是,就在好汉们簇拥下,挤开其他人,大步冲向了那扇大门。

到了门口,孙赐才发现,原来这入门并不是谁先冲过去,谁就可以先进的。

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进去的。

在大门前,上百名全副武装的禁军,列成了人墙。

提举街道司贾种民,身穿着绿色公服,戴着幞头,站在人群前。

“一个个来,按照认筹的号牌,依次进入……”

“无有认筹号牌者,不得入内!”

“甲字

贾种民翻开了他手中册子。

“俺!俺!”

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商贾,在听到了贾种民的声音后,立刻从人群后面,挥舞着手里的铁牌!

“俺是甲字一号,也是甲字二号,三号也是俺!”

正是黄良!

如今的汴京钱引铺的东家。

黄良气喘吁吁的挤上前去,迎着无数吃人的目光,将自己手里的号牌递了过去。

这些号牌,可是他托了族兄黄履的关系,才从街道司那边拿到的——黄履和贾种民有交情。

他原以为,这些号牌也就是走走过场,做个样子,却不想居然可以决定入场先后!

孙赐立刻掏出自己兜里的铁牌。

看了看上面的字符——甲字三十二号。

还不算太靠后。

他这才吁出一口气。

但,挤向前方的黄良,却已经被人围住了。

“黄东家,您甲字二号和三号的号牌,能否割爱?”

“若愿,某必承情!”

……

开封府。

赵煦端坐在梅花厅中,一边等待着来自靖安坊的消息,一边看着开封府送来的案牍。

“这两个月,开封府的治安怎么样了?”赵煦问道。

蔡京低着头,答道:“奏知陛下,开封府近两月治安,稳中向好,并无大案……”

“是吗?”赵煦笑起来。

他可不止文臣武臣这两个消息渠道。

还有着探事司和汴京新报的报童,这两只眼睛在帮他盯着汴京城。

蔡京缩了缩脖子,他自然知晓,这位陛下的能耐,于是乖乖的答道:“回禀陛下,汴京治安,确实无有大变……”

“只是多了些凶杀案……”

“但死者皆是汴京城中无赖、地痞……”

“哦!”赵煦点点头,对蔡京的回答还算满意。

便站起身来,对着蔡京招了招手。

蔡京连忙凑到他面前,尽可能的弯下腰去,一副温顺的聆听的样子。

赵煦居高临下,看着在他面前的蔡京。

他很清楚的,蔡京这种人,用得好,自然是一把好刀。

可一旦对其稍有松懈,让他以为有空子可钻了。

那么,这样的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所以,需要不时敲打敲打。

让他知道方寸,也让他明白——朕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朕最近在宫中,闲暇的时候,看了看《商君书》……”

“也读了一下《申子》、《韩非子》……”

“蔡卿啊,卿说,朕要不要学习一下?”

“恩?!”

说着,赵煦就饶有兴趣的看着蔡京,眼神忽然变得凌厉起来,上上辈子执掌朝政的威势,在这刹那放开来。

蔡京顿时浑身发凉,身体发抖。

虽然,他泰半是装出来的。

可是,眼前小官家的敲打和威胁之意,他是听明白了的。

作为一个在文学上造诣很深的士大夫。

蔡京如何不懂,赵煦话里的意思?

自汉武以来,历朝历代的帝王,但凡想要有所作为,就都是外儒内法。

这也是汉宣帝所谓的‘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的意思。

换而言之,蔡京很清楚,官家问他的是——爱卿想让朕用对待儒臣的态度来与卿相处,还是用法家的手段来与卿相处?

这可真的是要人命了!

因为当代不似过去,因为王安石变法的缘故。

战国时代的法家思想,重新进入了士大夫眼界。

对法家的研究,已是显学。

而法家,分为法、术、势三派。

只要稍微翻一下《韩非子》,就会知道,假如一个皇帝,将法家法、术、势三派思想了,糅杂在一起,并融会贯通,然后拿来用在大臣身上。

这些大臣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

同时,蔡京也听得明白,眼前官家嘴里带着的威胁潜台词——朕现在还在用对儒臣的态度对待爱卿,将卿看做心腹、爪牙。

希望卿不要不识好歹,逼着朕拿法家的法术势来对待卿!

这真的有些恐怖!

以至于,蔡京在恍惚中,以为自己面前站着的小官家,似乎一下子就长大了。

他不再是幼冲少年。

而是一个已经在位十几年甚至数十年,老辣无比的君王!

道理是很简单的——法家的那些手段,是需要十年以上的运用、使用技术,才能融会贯通,信手捏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