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刚到,靖安坊前,那扇无比厚重、奢侈的大门,伴随着一声锣响,便被官差推开。
“吉时已到!”院墙内,传来了一个官员的声音,有熟悉这个声音的人,立刻就分辨出来了。
那是提举街道司贾种民的声音。
“汴京学府开售!”
随着贾种民的宣布,无数人都做好了准备。
自然,不止一个孙赐、黄良带了人来。
汴京城中,有钱有势的奢遮人家们,开始出手了。
当大门被开启的那一刻,孙赐、黄良刚要在各自雇来的‘好汉’保护下,冲向大门,争取
他们就发现,自己雇来的人,好像不大行?
因为,从他们身后,杀出了一群真正的杀胚!
是的!
当那些精壮粗矮的汉子,出现的那一刻,孙赐和黄良都感觉自己脖子似乎凉梭梭的。
即使那些人手里,没有拿任何兵刃。
但那眼神,却叫人忍不住的冒寒气。
而孙赐也好,黄良也罢,雇来的那些‘好汉’。
在见到这些的时候,就有些腿发软,根本不敢和他们争了。
等到这些人,簇拥着一个个身穿绸缎,戴着折角幞头的富商,涌现那扇大门时。
孙赐立刻就怒目看向了,那几个他重金雇来的‘好汉’。
“尔等怎么回事?”
好汉们,缩了缩脖子,看着孙赐。
“孙东主有所不知……方才那些人……”
“不是从永兴军那边过来的杀才,便是河北过来的私盐贩子!”
孙赐听着,咽了咽口水。
永兴军的杀胚?河北的私盐贩子?
他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摸了摸后颈,确认了自己脑袋还在脖子上,才长长吁出一口气。
因为这两个群体,在大宋有着可止小儿夜啼的能力!
自太宗以来,永兴军那边就一直是军士暴动的重灾区。
历代发生过不可计数的的军士暴动、起义。
规模比较大的,起码都有十几次。
其中,震动天下,甚至引得大宋朝堂不得不调集边军的围剿的军士起义,都已经有三四次了。
最著名的,莫过于仁庙时代的张海-郭邈山暴动。
这支暴动的军士和无地农民混合的队伍,一度横行陕西各地,甚至袭扰河南,通过河南,进入荆湖北路、淮南路等地。
所过之处,攻城拔寨,连斩多位地方将领,打败了十几支进剿的官军。
最后,还是范文正公、欧阳文忠公等重臣,上书朝廷,认为这已经不是一般的盗匪,而是有着和秦末的陈胜吴广、隋末的瓦岗军、唐末的黄巢一样潜力的逆贼。
必须出重拳!
在范文正公的亲自部署下,大宋调动了八路兵马,以陕西的西军精锐为主力,八路进剿,这才消灭了这股悍匪。
但,此后数十年,永兴军那边作乱的军士和盗匪,依然层出不穷。
去年,就又出现一股穿州过县的悍匪——王冲贼伙。
这伙巨盗,最后还是奉旨出知熙河的向宗回、高公纪两位国亲率领的熙河兵马剿灭的。
但,大股的盗匪,可以被剿灭。
可盘踞在商、洛群山之中的山贼,却是剿之不绝。
历代以来,在商州、洛州的山里面盘踞着的绿林好汉,没有一百股,也该有八十股。
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杀胚。
至于河北路的私盐贩子?
看看河北在什么地方就知道了!
毗邻北虏的河北私盐贩子,成分复杂无比。
既有各地的亡命徒,也有北虏那边逃亡的汉、契丹、奚人百姓、军士,甚至包括了从党项人那边逃过来的溃兵。
这些人和河北本土的那些形势户们眉来眼去,彼此勾搭。
有宋以来,就是朝廷无比头疼的对象。
也是大宋天下,仅次于永兴军的盗匪的强人。
“他们怎么敢进京的?”孙赐用着颤抖着声音问道。
“招安!”
‘好汉们’用一个最朴实无华的答案,回答了孙赐的疑惑。
从去年,当今官家开放登、莱的金矿矿脉开始。
商、洛那边落草的‘豪杰’们,就已经开始蠢蠢欲动。
到得今年商、洛群山里的‘豪杰’在不知道从那里搞到的‘汴京新报’的鼓动下,纷纷下山,涌向了登、莱去追寻黄金了。
打家劫舍,那里有淘金来的好?
而当地官府,对这些下山的‘豪杰’,无比体贴。
不仅仅给他们开具本地官府盖章的‘凭由’,证明了这些都是‘从无作奸犯科,。父祖三代清白之乡民’。
甚至有些地方官,还从本衙门拿出了一笔公使钱,送给了这些‘豪杰’当盘缠。
当地士绅,更是敲锣打鼓的欢送他们去追寻黄金暴富梦。
于是,商州、洛州的山里面的‘豪杰’日益稀少。
剩下的山贼头子,在眼看着自己身边的兄弟越来越少,寨里面已经撑不下去后,就只能识趣的下山,受了招安。
至于河北的私盐贩子们?
那就更简单了。
现在天下,私盐最多的地方在哪里?
以北方来说,首推的就是登州!
所以,河北的好汉们,就纷纷南下去了登州创业。
有继续干老本行的,也有看到登莱黄金热,忍不住带着弟兄们下场淘金的。
总之就是很复杂!
当然了,这些事情,只有他们这些底层人知道。
高高在上的老爷们,哪里知道,这一年不到的时间,大宋天下的绿林好汉格局,就已经完全不同了呢?
“招安?”孙赐皱起眉头,想了起来,他似乎听说过一些商州、洛州那边道路开始安靖的传说。
可是……
“招安的人不是该被编入禁军、厢军吗?”
“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孙赐新的疑问随之产生。
‘好汉们’苦笑一声,对着这个出了钱的金主解释起来。
“东家,您还不知道?”
“招安招安,从来安的都是首领!”
“
“可有几个‘豪杰’甘愿去厢军的?”
厢军,素来都是灾民和流民的收容所。
只要有可能,没有什么人肯去厢军,被那些官员当牛马牲畜一样使唤的。
还不止如此,在大宋,厢军军士的社会地位,只比赘婿高一丢丢。
厢军出身的人,基本自动失去择偶权。
甚至会影响其子孙的婚姻!
“那些上山无望,下山后又没有地方可去的人……”
“他们就只有最后一个选择了……”
“进京!”
“而河北的那些人,则基本是走散了,或者出了意外——与人火并输了后,无处可去的人……”
“他们也只能进京……”
这是大宋天下的常规操作了。
汴京城,在最后总会成为,那些天下各方被招安的巨盗、强匪团伙的成员最后归宿。
因为这里够富裕,也因为这里有着足够的机会!
于是这几个月,汴京城的地下格局,已经发生了剧变。
一堆猛龙过江,到了汴京讨生活。
和这些猛人相比,汴京城里的‘英雄好汉’就好似是鸡蛋一般,一碰就碎。
被人家按在地上摩擦、蹂躏。
这些人靠着狠辣,很快就在汴京城里站稳了脚跟。
然后就被这汴京城里,那些真正奢遮的人家瞧上了。
一套请客、吃饭,收下当狗的流程走完。
这些过江的猛龙,成功的挤掉了原本在汴京城里的‘好汉们’的生态位。
这也正是孙赐能雇到现在的这些‘好汉’的缘故。
换而言之,现在在孙赐身边的‘好汉’,都是被这些猛龙们狠狠摩擦过、蹂躏过的人。
所以,他们才能对那些人底细这么清楚。
孙赐听完,闭上眼睛。
这可真是他没有注意到的事情。
“难怪了……”他看着自己雇来的那些看着精壮孔武的‘好汉’。
他原本以为,自己运气好。
却不料,自己依旧还是那个旧年的酒博士。
只能捡别人不要的残渣。
不过……
孙赐抬起头,他看向那靖安坊前的大门。
那些在‘豪杰们’簇拥下的富商们。
有几个他是认得的。
确实是奢遮人家!
都是这汴京城里的行会会首或者一方巨擘。
比如说桑家瓦子背后的那几个主人、樊楼十三家的东家、潘楼的东主。
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都是富贵了几代人,在这汴京城中和外戚、勋贵甚至宗室关系密切的人。
家里面每年祭祖,跪一地县马的就是这些人家。
这些人中,甚至还有人娶的就是宗室近支的郡主!
他们的女儿,嫁的不是曹家、刘家,就是杨家、王家,甚至是向家、高家的子弟。
所以,这些人已经不再是外戚勋贵们豢养的走狗。
而是和那些外戚勋贵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人。
“吾必可取而代之!”
孙赐眼中露出精芒。
他虽然只是酒博士,出身卑微,但他现在已经抱上了当朝官家的大腿,有希望成为官家的走狗。
只要牢牢抱住官家的大腿,跟着官家的意志做事。
那么,孙赐相信他的子孙也必然可以成为这些人的一员。
一咬牙,孙赐就对他身边的好汉们道:“走!”
“与吾一起入场!”
抢不过那些奢遮人家,但他一定得抢过其他人。
于是,就在好汉们簇拥下,挤开其他人,大步冲向了那扇大门。
到了门口,孙赐才发现,原来这入门并不是谁先冲过去,谁就可以先进的。
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进去的。
在大门前,上百名全副武装的禁军,列成了人墙。
提举街道司贾种民,身穿着绿色公服,戴着幞头,站在人群前。
“一个个来,按照认筹的号牌,依次进入……”
“无有认筹号牌者,不得入内!”
“甲字
贾种民翻开了他手中册子。
“俺!俺!”
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商贾,在听到了贾种民的声音后,立刻从人群后面,挥舞着手里的铁牌!
“俺是甲字一号,也是甲字二号,三号也是俺!”
正是黄良!
如今的汴京钱引铺的东家。
黄良气喘吁吁的挤上前去,迎着无数吃人的目光,将自己手里的号牌递了过去。
这些号牌,可是他托了族兄黄履的关系,才从街道司那边拿到的——黄履和贾种民有交情。
他原以为,这些号牌也就是走走过场,做个样子,却不想居然可以决定入场先后!
孙赐立刻掏出自己兜里的铁牌。
看了看上面的字符——甲字三十二号。
还不算太靠后。
他这才吁出一口气。
但,挤向前方的黄良,却已经被人围住了。
“黄东家,您甲字二号和三号的号牌,能否割爱?”
“若愿,某必承情!”
……
开封府。
赵煦端坐在梅花厅中,一边等待着来自靖安坊的消息,一边看着开封府送来的案牍。
“这两个月,开封府的治安怎么样了?”赵煦问道。
蔡京低着头,答道:“奏知陛下,开封府近两月治安,稳中向好,并无大案……”
“是吗?”赵煦笑起来。
他可不止文臣武臣这两个消息渠道。
还有着探事司和汴京新报的报童,这两只眼睛在帮他盯着汴京城。
蔡京缩了缩脖子,他自然知晓,这位陛下的能耐,于是乖乖的答道:“回禀陛下,汴京治安,确实无有大变……”
“只是多了些凶杀案……”
“但死者皆是汴京城中无赖、地痞……”
“哦!”赵煦点点头,对蔡京的回答还算满意。
便站起身来,对着蔡京招了招手。
蔡京连忙凑到他面前,尽可能的弯下腰去,一副温顺的聆听的样子。
赵煦居高临下,看着在他面前的蔡京。
他很清楚的,蔡京这种人,用得好,自然是一把好刀。
可一旦对其稍有松懈,让他以为有空子可钻了。
那么,这样的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所以,需要不时敲打敲打。
让他知道方寸,也让他明白——朕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朕最近在宫中,闲暇的时候,看了看《商君书》……”
“也读了一下《申子》、《韩非子》……”
“蔡卿啊,卿说,朕要不要学习一下?”
“恩?!”
说着,赵煦就饶有兴趣的看着蔡京,眼神忽然变得凌厉起来,上上辈子执掌朝政的威势,在这刹那放开来。
蔡京顿时浑身发凉,身体发抖。
虽然,他泰半是装出来的。
可是,眼前小官家的敲打和威胁之意,他是听明白了的。
作为一个在文学上造诣很深的士大夫。
蔡京如何不懂,赵煦话里的意思?
自汉武以来,历朝历代的帝王,但凡想要有所作为,就都是外儒内法。
这也是汉宣帝所谓的‘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的意思。
换而言之,蔡京很清楚,官家问他的是——爱卿想让朕用对待儒臣的态度来与卿相处,还是用法家的手段来与卿相处?
这可真的是要人命了!
因为当代不似过去,因为王安石变法的缘故。
战国时代的法家思想,重新进入了士大夫眼界。
对法家的研究,已是显学。
而法家,分为法、术、势三派。
只要稍微翻一下《韩非子》,就会知道,假如一个皇帝,将法家法、术、势三派思想了,糅杂在一起,并融会贯通,然后拿来用在大臣身上。
这些大臣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
同时,蔡京也听得明白,眼前官家嘴里带着的威胁潜台词——朕现在还在用对儒臣的态度对待爱卿,将卿看做心腹、爪牙。
希望卿不要不识好歹,逼着朕拿法家的法术势来对待卿!
这真的有些恐怖!
以至于,蔡京在恍惚中,以为自己面前站着的小官家,似乎一下子就长大了。
他不再是幼冲少年。
而是一个已经在位十几年甚至数十年,老辣无比的君王!
道理是很简单的——法家的那些手段,是需要十年以上的运用、使用技术,才能融会贯通,信手捏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