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柳微拂,桃花春风交相映。
春宴这天正是一个难得的晴天,常青安带着孩子们都来参加,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徐徐行至别苑,门口早已停了不少车马,无数公子小姐们齐聚一堂。
莫道早春料峭寒,人面桃花多暖春。
因着东家身份贵重,赵府一行人特地定了新衣裳,更有无数精致宝石配饰,不同于往日的朴素低调,今日更显夺目。
赵在泽一身青色长袍,绣有暗纹,尤其是及至袍角,那纹路便愈发繁复,走动间便如流云翻涌,又如清风穿拂。
他不过以发冠束起长发,规规矩矩地全部扎起,一丝不苟。
赵在凌和赵在洹也是身着青色,只是颜色更为清浅灵动些,赵在凌仍然揣着那枚玉扳指,笑意盈盈,十分和气,瞧着更像个掌柜,倒不大像个公子哥。
赵在洹更不会失礼,他穿得最素净利落,白色护腕收紧袖口,只简单地以发带挽起发,一副少年模样,面容略显稚嫩,但是轮廓分明,更有一身干练气质,眼神清明,足下生风。
赵渝也是一条翠绿衣裙,配了件薄斗篷,她的衣裳最细致,边边角角都有精致刺绣点缀,裙子上更有大片深浅不一的春景,像是刺绣又像是画卷,美人如画,巧笑倩兮。
她这裙子确实下了功夫,甫一出现,便吸引不少人视线,常青安含笑挽着她,举步入内。
这裙子是赵在凌和她费了一番功夫研究出来的新款式,一是以刺绣作画,做出一种渐变效果,这颜色的搭配赵在凌很是动了一番脑筋,多次尝试,最终定下这和春日相衬的颜色,更显明媚。
二是设计上有小小心机,在一些地方都暗暗收紧了,更显体态高挑纤细,窈窕婉约,又雅致又美观,谁不想穿一条这样的裙子,以人入这幅天地画卷。
赵渝今日鼓起勇气穿了出来,要趁着这个机会给铺子打一打名声,事实证明效果确实甚佳,赵在凌悄悄给她比了个大拇指。
这个手势还是他从母亲那里学来的,意为甚妙。
“我要是骑马来肯定更威风。”
“仔细摔断了腿,遭人笑话。”
眼见赵渝明里暗里被不少人关注,连母亲也一脸笑容,赵在洹忍不住说道,但赵在凌才不买他的账,赵在洹什么底细他们自家人心里有数,今天人也多,这眼多人杂的,骑马恐生事端。
赵在洹只得叹了口气:“乌骏啊。”
自从他得了匹马,那是日也念叨,夜也念叨,逮着空隙就想骑马溜溜,三句不离乌骏,赵在凌懒得搭理他,自顾自走了。
赵在泽一出现便有不少人上前来同他打招呼,如今他可是今非昔比了。
“拜见夫人。”
“赵大公子近日可还好?”
他们先同常青安见礼,而后便与他寒暄,见他脱不开身,常青安客气颔首后便带着赵渝去往女眷那处的院落。
因着男女之别,院落被一分为二,以一条蜿蜒的曲水为限,宴席设于一块平整的草地上,宫女们引着常青安和赵渝落座,常青安看了一圈,有不少夫人都是熟面孔。
“今日再见,各位夫人风采更甚。”
她含笑道,落落大方,并未因着赵在泽的出息而自视甚高。
“赵渝拜见各位夫人,问夫人们安。”
“一段时日不见,四小姐是越发光彩照人了。”
夫人们也没有刁难之意,言语间多为客气称赞。
男客那边则要松散地多,顺着水流依次安放数张小几,正是曲水流觞颇有雅趣,宫女们放上一些素净小食,更有美酒呈于托盘之上,顺流而下。
不管各人心思如何,谈吐举止皆是十分得体,没人敢在这等场合胡闹生事,有宫女手持碧玉壶为赵在泽斟酒。
“恭贺赵兄。”
下一刻便立时有人举起酒盏向他示意。
赵在泽:“多谢李兄。”
“赵兄大才,某有一疑虑,还望赵兄指点。”
“指点倒是不敢,王兄但说无妨,在座诸位皆是学识渊博之辈,不若共商。”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1]
“敢问赵兄,何谓道?”
他拱手道:“恕我冒昧。”
赵在泽笑意淡淡,这话还是冲着他来的,但此人恭谨有加,倒谈不上多大恶意,他抬眼瞧去,旁人也是竖着耳朵很是关注。
约莫是对他太好奇了,短短时间取得这般成就,实在惊人,是以不服。
美酒微晃,他饮下这杯透亮的酒水。
从前失败的五年,又有几人得见?
母亲这段时日的悉心引导,弟妹的努力配合,多少个日夜他彻夜不熄烛火,他房中累积如山的策论经文更有何人目睹?
他不过得意这片刻,便容不得了。
赵在泽把玩杯盏,露出抹凉薄笑意,五年废卷不知数,杯酒却抵十年功。
他不急不缓地开口,嗓音低沉。
“子曰:‘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2]
“于我而言,何处不是陷阱?何处不是我的道?”
“在所论道,道自在人。”
他这话好似也有深意,好似于陷阱内自嘲,又像是在嘲讽他们自作聪明,赵在泽瞧那人一眼,于是也说道:“恕我冒昧。”
他可不是没有半点脾气,若是真的那般软弱,便不会当场动手打了林子成一拳,闹得那么一出。
“诸兄不若好生谈谈殿试之题,我至今想来仍觉棘手。”
有人解围道,气氛这才和缓不少。
“正是正是。”
“……”
女客们这边则要和谐地多,人到齐后长公主略坐了坐便离席,让她们自行松快松快,女眷小姐们总也离不开琴棋书画的才艺。
常青安已经听了三首曲子,赏了两幅画。
她一一作出点评,不吝赞赏。
但弹得最好的当属王少虞,她弹的曲子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味,并不那么柔婉,却自有清新之感,曲调并不甜腻,倒是铿锵之感。
“还未恭喜常夫人教养出如此好的郎君。”
“我正要请教夫人一二心得,我也只愿我家那皮猴多向赵大公子学习。”
“……”
不说林夫人好奇,在场夫人们没有不好奇的。
常青安并不吝啬,她并未细说那些较为出格的行为,只说些日常小事。
“为人子为人臣,当先为人。人之一字,轻于鸿毛,重于泰山,不可轻鄙,不可重捧,又可谓独木难支,讲究的当为平衡二字。”
“立学先立己,立己先立心。心正则身正,身正则无需多言,谋事在己,难得清醒,贵在上进。”
常青安只是以自己的方式来引导,真正做出努力的还是孩子们自己,这里并不是没有局限性,她也从未自诩因着从后世而来便高人一等,在座的夫人们也不是不用心,但各人有各人的方式,每个人的路都是不同的。
她无法给出确切的方法,只能说这样的话来,希望各家孩子们皆能上进,上进总是没错的。
若能伸出援手,能捞一个是一个。
夫人们若有所思,看着她心生叹服,越发觉得常青安同她们很不一样。
“常夫人学识渊博,胸怀宽广。”
“非我学高,不过浅见尔。”
常青安温声道,若是这天下女子能如后世般入得学堂读书,上得金銮殿考取功名,当胜她远矣。
“诸位夫人闲时也可看看经文韬略。”
“这——”
常青安沉吟片刻,还是这样说道,纵然有些出人意料,却是实打实的一条路。
夫人们面面相觑,心下迟疑。
“那是男子们所读圣贤书。”
常青安:“圣贤一道,人人当可读,倘若人皆圣贤,则天下大安矣。”
这却是个大实话,圣贤书上从未写着女子不可读,只是古往今来,陈旧的规矩无声地压着书册,未许翻阅,突破这道规矩,仍然不易。
但不可因不易而不试。
常青安轻叹,万事开头难。
因着她这般惊人言论,气氛有些凝滞,侍郎夫人解围道:“不若走动走动,春色正好,何不细观?”
“正是。”
言谈间便有三两夫人起身四下走走,王少虞默默抱琴而起。
这把琴跟了她十余年,经由她亲手调试,十分贴合自身,因着一手琴艺,她从不离身,这把琴便是她,大家闺秀。
但是听了常情感那番话,她突然觉得这把琴过于沉重。
她从幼时便抱起这把琴,而后便再也取不下来,那番话让她茅塞顿开,她从出生起便背负的到底是何种东西,是这宗教礼数,王少虞放平这把琴,垂眸默默看着。
她原本并不喜琴。
只是太久了,太久了,除了这把琴,她这双手又能做什么呢?
“铮铮——”
琴声再起,却不再平缓。
夹杂着她诸多烦乱思绪,诸多难平心绪,却有一股意气激荡。
赵在泽本是出来透透气,走得有些远,但还不至于失礼到闯进女眷那边,他掩于树后,青衣如风,柳条自从衣袍上蜿蜒而上,他再一次听见了那铮铮琴声。
他抬眼望去,正见一人孤身独坐,默然相对,面容有些熟悉。
“恕我失礼。”
这曲子并不长,待到一曲结束,他出声提醒道,而后转过身去,声音缓缓:“姑娘可是遇上何等难处?”
实在是那琴声中的意气实在鲜明,不像是女儿家的闺阁心事,这位小姐他此前见过,并非那般胡搅蛮缠柔弱之人,却奏出这般曲调,故此他出言问道。
王少虞看去,仓促间瞥见熟悉的面孔。
她心下了然,又听赵在泽告罪,她不由地想到上次他好像也是这么说。
他一直在告罪。
许是太累了,她沉默片刻:“无妨。”
旁人不会明白,更无需明白。
她不愿说,赵在泽也不勉强,一时间唯有风声瑟瑟,他挺拔的身姿被根根柳条掩映,正是意气风发之时。
“若是不平,当以此不平之气,平此不平之世,然则心绪自平,无碍无忧矣。”
他的声音于丛丛春色中透出,带着迸发的新绿,意气在怀。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保持我心中的宁静,我决定从即日起戒掉看数据看评论看详情的习惯。由爱故生怖,由爱故生忧,所以干脆不看,摒弃焦虑担心,若有烦忧,当从源头斩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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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出自《中庸》
[2]子曰:‘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出自《中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