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平将军与刘老夫人皆是向她看来,常远思行动不大利索,却仍是站了起来,他面容冷肃,脸上动了动,好似想露出个笑来,却因着不大习惯,反而更显地不好接近。
刘老夫人眼眶泛红,急急走上前来,轻握她手:“青安回来了。”
原身久居小院,并不常出门,与父母也不大亲近,见面次数屈指可数,如今双亲鬓发花白,年衰岁暮。
他们对这个孩子亏欠太多,幼时未能带在身边教养,多年来鲜少回京,全靠祖母照拂,再次归京便是送她出嫁,府中八成皆作陪嫁,惟愿她过得好,可这些年来,到底心疼,到头来,也不过剩下短短年岁。
但听近日消息,她行事作风大有不同,颇为刚强果决,这般也好,若有一日他二人不在,她也不至蒙受欺辱。
常青安压下泛起的泪意:“女儿不孝,劳双亲挂念。”
“回来便好。”
常将军轻咳一声,绷着脸:“愣着做什么,快坐。”
刘老夫人带着她坐下,又有丫鬟倒上热茶,端来热腾腾的糕点,一应准备大嫂陈婵月早已安排妥当了。
她捧着凉州红顶茶,小案上各有梅花酥、杏仁糕及果脯,这些都是原身喜好,可见将军府一早便备着了,这样不动声色却无微不至的关切,其中感动自不能语。
常青安:“不知父母可还安康?父亲腿疾可还时常发作?”
“陈年小病,无需记挂。”
他的话颇有些冷硬,但神色却是有些别扭,显得不大自然,可见内心并非不待见她,而是不知如何表达与相处。
刘老夫人瞧他一眼,而后满脸慈和:“青安此来可是有什么事?但说无妨,我虽老矣,却尚有几分薄面。”
这话说得直白,明明白白地摆明立场,无论如何,将军府都会为她撑腰。
“都下去。”
大嫂陈婵月屏退左右,只留下他们一家人,而后她收敛声息,默默地准备也退出去,毕竟常青安同她也无甚交情,免得因为她而不好开口,但是常戎安伸手拉住了她。
“无妨。”
他寂静无声地用口型说了两个字,带着她坐下。
便是从前,妹妹也不是气量狭小的人。如今,能登门道歉的常青安,更不会介意。
他们是一家人。
常青安果然并未不悦,大嫂陈婵月也是明事理,柔婉大方的人,这些年把将军府上下打点地很好,她今日一看,父亲母亲精神头都不错,可见并未如何烦忧,况且她要说的事也事关每一个人。
春兰也退了出去,房内只剩下常将军、刘老夫人、常戎安和大嫂陈婵月,常青安这才说道:“日前,我发现我房中有此香丸。”
她拿出那方小格子,内中香丸散发浅淡香气,并不冲鼻。
陈婵月上前接过格子,甫一闻着,她便皱起眉头,而后捧着给常将军、刘老夫人细观,而后给常戎安瞧一瞧,常戎安深吸一口,未觉得不妥。
她嗔怪地瞥了眼常戎安,一把盖上了盖子。
“内里含有夹竹桃,另辅以沉丹砂,久闻之则有碍于身体。”
常青安有些讶然,没想到不过这样嗅闻,大嫂便分辨出了,见她惊讶,陈婵月解释:“因先父时常受伤,久而久之便略知一二医理。”
原来如此,常青安接着说:“现下我并未大动干戈,以免打草惊蛇,但春兰春菊查验府中,除了我这处,孩子们院中并未被动手脚。”
“我怀疑幕后之人,意在父母。”
“砰——!”
“岂有此理!”
常将军一掌拍断了椅子扶手,面沉如水,已是怒极了,竟有人无声无息地把手伸到了赵府,暗害常青安。
“有什么事只管冲老夫来便是,竟使些下作手段,鬼蜮伎俩。”
常青安起身,快步来到二人面前,长身行礼,劝道:“父亲母亲且宽心,我无事,幕后之人便是想挑起事端,直冲将军府,青安此来实是担忧双亲,而非烦扰父母,气大伤身,还请父亲母亲保重身体。”
刘老夫人心疼地扶起她:“倒是苦了你,这番可怎么叫母亲放地下心?”
“我已整顿府中,且多加提防,断不会再给人可趁之机。”
“早知如此……”
常戎安咬牙,想说些什么,却被大嫂陈婵月横了一眼,这到嘴边的话到底咽了下去。
再怎么说,赵州也是常青安自己决定要嫁的人,怪罪赵州的话若是说出口,又怕惹了妹妹不高兴,只得把这怒气憋回心里。
常青安看向陈婵月:“麻烦大嫂好生清查一番府中,此物极小,唯有女子指甲可将之拖出,难以察觉。”
“你且安心,我即日便清扫府中上下。”
常青安看向兄长常戎安:“此人所图甚大,若有何事,青安定会遣人来告,还望兄长切莫意气用事,当徐徐图之。”
“妹妹莫要忧虑,当差时我定然再多留心些。”
常荣安如今乃京营中人,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大家心知肚明,能谋算将军府的人,定然贵不可言。
常将军:“无论如何,自有将军府一力担之。”
常青安眼底发热:“多谢父亲,多谢母亲。”
纵然已嫁做人妇,不再是稚子孩童,却仍得如此庇护,将军府永远是她头上的屋檐,为她遮风挡雨,这般厚重情谊,她感铭于心。
“尚有一事,实在难以启齿。”
刘老夫人:“直说便是。”
常青安:“可否请大嫂拨一二人手予我,孩子们身边尚缺一书童随侍,说来惭愧,我昔日糊涂,身边无太多得用人手,眼下又出了这等事,实在令我忧心。”
名为书童,实为贴身护卫。
常青安思来想去,也只有将军府的人可信,才能护住孩子们。
“这有何难,我这便点出几个好手,皆是可信之人。”
“青安谢过嫂嫂。”
一家人又叙了会子话,气氛和缓,从前那些隔阂尽数消融,不知不觉便已至午时,常青安起身,拜别父母,她是出嫁之人,不好久留。
陈婵月办事利落,不一会就遣人带着回礼来赵府,常青安连同这几个人手一并收下。
“拜见夫人。”
四人一齐行礼,三男一女,女子那位自然是为赵渝准备的了,面容圆润,一双杏眼,眼神明亮,瞧着是个好孩子,这几个人气质沉稳,并不打眼。
常青安不由地赞叹,大嫂办事实在细心,大嫂名声不显,素来低调,家世也不如何出众,但这性子确是难得,端方沉着,有大嫂在,她也能稍稍放心了。
酉时,赵在泽、赵在凌、赵在洹和赵渝再次聚于风荷院,书童侯于门外。
赵在泽接着昨日的内容讲学,一边是书本,一边是他手写的笔记,经过昨日一遭,他的紧张忐忑已然消散,反而想着如何能讲的更好。在准备中他大量翻阅四书五经,力求面面俱到,一点皆通。
赵在凌则是已经接手了铺子,方才也不过匆匆从铺子里赶来,他正在观摩绣坊绣花,倒也有一二想法,只是尚不明确,他不由地看向赵渝,晚些时候得向妹妹请教了。
赵在洹则是揉着肩膀,时不时活动活动脖子筋骨,这几日大量的训练确实十分劳累,但他感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倒也不觉得辛苦。
赵渝是最用心的,她一手执笔,细细将大哥所讲都记录下来,从不分心,好学生一枚。
常青安将这些都看在眼里,她低声吩咐道:“多拿些蜡烛来,再往各个院中送些上好宣纸。”
她又特地吩咐:“往三公子院中送些药油,晚间命长柳给三公子按按。”
“是。”
春菊领命,悄然退去。
赵在泽声音平缓,一板一眼,时不时来个圣人有云,一时让赵在洹恍惚以为在学堂,不过赵在泽如今也同夫子无甚两样,一样无趣,赵在泽和夫子最大的不同在于,夫子时常对他怒目而视,且厉声呵斥。
“赵在洹。”
灯影绰绰,一室温馨,许是气氛太过祥和,许是起的太早,许是身体太酸痛,赵在洹不由地昏昏欲睡,恍惚间他听见自己的名字,心想不愧是赵在泽,连点名的时候声音也没什么起伏。
赵在泽面色铁青,如平地一声惊雷:“赵在洹!”
“!”
赵在洹猛然睁眼,却见一黑影投下,赵在泽已经站在他面前了,他顿时倒吸一口气,嗖地站起:“大哥。”
“东林书院还不够你睡,在母亲面前竟也敢如此轻忽,视兄长如无物,你简直无法无天!”
“我没有!”
赵在洹下意识反驳,他只是,闭了闭眼,哪里就真个睡着了。
“还在狡辩!”
赵在洹闭嘴,只抬眼觑了觑他。
他的桌案上还放着白日的作业,零星散乱地写了几个大字,墨迹点点,犹如涂鸦,赵在泽一把拿起,定睛瞧去,只见满纸透着个敷衍。
“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1]
而后便全是空白,堪堪写了一句,字迹倒是端正,就是大且潦草,赵在泽自问读了几年书,如今又教导弟妹,他自觉肩负大任,母亲又对他寄予期望,他是日夜勤修不缀,只恨不能多看两本书。
赵在洹这份功课,实在是火上浇油。
他强压怒气,走到常青安面前:“借母亲戒尺一用。”
常青安颔首:“可。”
“啪!”
赵在洹伸出手,挨了他三板子。他皮糙肉厚,挨打惯了,倒也没什么,只是母亲还看着,他扭过头去,面皮发红,也不知是热地还是羞耻地。
“限你一日背下此文,若不然,你便让母亲和妹妹都来看看你这功课。”
“别!”
赵在洹夺回功课,他自己学的怎么样他心里门清,他也不傻,就是懒得费劲去咬文嚼字,进耳进脑,却不过心,但要是给母亲和妹妹看,那就不一样了。
他咬牙:“你且等着。”
赵在泽归还戒尺,整了整衣衫,继续讲学。
不一会,讲学结束,剩下的是交流时间,大家各抒己见,说说平日见闻,或所思所想,常青安静静聆听,这是她特意空出来让孩子们加深感情的时间。
而后她叫住众人:“尚有两事。”
“一是算术,我有一法要教授你们,还望细听。”
“恭听母亲教诲。”
常青安拿出纸张,手执毛笔,写下阿拉伯数字,又写下乘法口诀:“时限一日,明日我来检查,若背不出,责五板。”
她一一讲解,赵在凌听得尤其认真,他明显感觉到,若能学会这门口诀,对于对账等将有极大帮助。
“二是你们也不小了,随行当有书童随侍。”
春兰把将军府送来的人手带进来,常青安逐个安排:“长书便跟着在泽,长谨跟着在凌,长柳跟着在在洹,长静跟着渝儿,你等不得随意打骂,切莫拿旁人出气。”
“是。”
作者有话要说:1.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出自《大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