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是夜,常青安端坐于旁,春兰手捧七寸戒尺。

赵在泽居于首位,赵在凌、赵在洹和赵渝依次入座,桌案上皆置文房四宝,并无书童下仆随侍。

赵在泽轻咳一声,缓缓道来: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1]

常青安挑眉,竟然选择从论语入手,倒也是个不错的起点,只是赵在凌、赵在洹和赵渝已非孩童,恐怕难以提起他们的兴趣。

赵在凌面貌端正,赵在洹也是一脸严肃,大哥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他们早已决定,无论大哥讲得怎么样,都要摆出认真的脸来,不可轻视。

唯有赵渝双眼圆睁,紧紧看着赵在泽。

“咳,”赵在泽话锋一转:“所谓习,诸位下学后,每日如何温习?”

“所谓朋,依诸君看,何以为朋?”

“不知不愠,又有何见解?且一一道来。”

赵在泽板着脸,不露异状。

这是他向母亲学来的方法,并不仅仅教授圣人言及其释义,而是由此深入,那日母亲带他至门前谢罪,他才方知,学问不止于言,更要发自心。

也不知母亲如何看待,一想到母亲就坐在身侧看着,他就有些紧张,但他的脊挺得是愈发直了,绷着脸,看上去倒是颇像个严厉的夫子。

“赵在凌,你且先说。”

被点到名的赵在凌站起,凝神思索片刻:“理解其意,揣摩于心,当为习;良善者、义气者,可为朋;人非生而知之者,不知无妨,但当请教。”[2]

赵在泽颔首,目光移向赵在洹。

赵在洹站起身,不假思索:“每日抄写三遍,铭记于脑,是为习;刘统领则当为我之朋;不知者当如我这般,去往学堂,再请教兄长。”

常青安失笑,实在是赤子心性。

学堂夫子便是让他日日抄写,还要抽背,这是他每日功课,刘统领教授他武艺,他高兴地很,所以视为朋友,想好好结交,不知者,他这是说自己不知道所以在上学。

只是这样直白且流于表面的回答,定然是不能让赵在泽满意的。赵在泽是想带着弟妹们一同精研学问,考取功名,赵在凌姑且动了脑子,赵在洹是压根没细想。

果不其然,赵在泽沉了脸,双眼深幽,视线锐利。赵在凌拼命憋着笑,连表情都有些扭曲,他这三弟也太好懂了,赵渝则是焦急地使着眼色,试图以眼神点醒他。

“?”

赵在洹不明所以,但是明显感觉到氛围不对劲,他左看看右看看,犹犹豫豫地试探着坐下了。

出乎意料的是赵在泽并未呵斥他,他换了一种问法。

“习得一招一式后,你当如何?”

“日练百遍。”

赵在泽神色稍缓,接着问他。

“除刘统领外,何以为朋?”

赵在洹陷入思考,学堂那帮子书生他着实不喜欢,素来不多来往,他又不爱寻欢享乐,一时除了刘统领外,好像还真扒拉不出了,他环顾一圈,说:“大哥二哥和小妹当为朋。”

赵在泽:“……”

赵在凌:“噗。”

赵渝:“……”

他是真不认识什么人,除了习武,对旁的也没兴趣,实在单纯。

赵在泽:“王管事可为朋?”

王管事便是码头搬货的那位管事,赵在洹撇过脸去,断然道:“决不可。”

赵在泽稍稍安心,看来也不傻,分得清好歹,只是更深的他就不耐深思了。

“若要习得更多兵法技艺,你当如何?”

“请教刘统领。”

“若刘统领亦不会?”

“四处请教。”

赵在泽这才放过了他,基本的态度他是有的。他看向赵渝,赵渝站起身,声音轻柔:“知其言,明其意,记于心,践于行,每日三省吾身,是为习;趣味相投,心地善良,端方之人可为朋;三人行必有我师,不知当虚心请教,可听百家之言。”[3]

常青安暗暗点头,赵渝这个回答可以说是标准答案了。

赵渝说完后咬咬唇,忐忑地看向常青安和赵在泽,常青安微微一笑,于是她心下稍缓,赵在泽也表示赞同。

“不错。”

她浅浅笑了笑,又恭谨地坐下了。

“今日我要讲的便是学当常思,常温习,性情端正可为朋,不知当不耻下问。”

赵在泽徐徐讲来,他又翻过一页,向下一一讲解,在这讲解中他也在巩固自己从前所学,并由此产生新的见解,愈发铭记于心。

常青安并不出声,只默默旁观,每个人有每个人性情喜好,她对他们并没有一个明确严苛的要求,只是希望打下一个良好的基础,在此之上,走出他们自己的路来。

渐渐地他们也不再时常看向她,专注于讲学中,或赞同或不解,但皆有所获,不论多少。时间一点点过去,天色愈晚,讲学结束。

赵在泽合上书,剩下的盏茶时间便是他们交流时间了。

不过由于此前常青安布置了作业,于是他们纷纷拿出答卷置于案上,等待查阅。

常青安起身,行至赵在泽桌案前,她细细看去。

“若为君子当先为人,克己明思,圣人有云……”

赵在泽不愧是这几个孩子里面学问最高的,写起来也是板板正正,引经据典,从古到今,而后抒发己念,定下结语。

“不错。”

常青安肯定道:“德行在心在表,立身正己。”

“谢过母亲。”

赵在泽躬身,郑重行礼。

若无母亲那日打醒他,他恐怕还迷醉于过眼浮华,自大虚妄,不解书中真意,如今方才如梦初醒,踏踏实实地站着。

常青安来到赵在凌桌旁,赵在凌深呼一口气,双手递上答卷:“请母亲过目。”

他的答卷洋洋洒洒,几分潦草,明显是一挥而就。

常青安定睛瞧去,顿时诧异。

赵在凌的答卷并非圣贤书,而是布匹分类与价格,再加上他自己的见解,一些改进之法,阐述了可行的方向与现下的弊端,它更像是一份市场调研,因此他十分忐忑。

他在最后写下铺子的下一步,经过调查后,他终于着手打理了。

“改其色,辅以花鸟刺绣,定价十两,再有桑麻,密密织就,十钱。”

“愿大卫百姓,皆可以此蔽体。”

“……”

常青安已然明了他言下之意,这数据之下的真正愿景。

赵在凌分析城中喜好,向上迎合,却也向下兼容,他欲百姓皆能衣蔽体,食饱腹,再论“精美”,落脚于京城,着眼于整个大卫,实在难得。

常青安:“愿这天下如你所愿。”

赵在凌起身,内心激荡不已,母亲已明他意,也并未怪罪他,这对他来说是莫大的支持,他不久前尚还是被诓骗的公子哥,如今也无作出一二作为,但常青安并未称他妄语,一时情绪难以言表。

常青安并未浇他冷水是因为赵在凌并不是冲动行事之人,他也不会纸上谈兵,他只是太过认真,对这世间好奇,他的心是自由的,散落在天地间。

而后是赵在洹,常青安拿起一看,不出所料地是行侠仗义,精忠报国。但这八个字,又岂是轻易可做成?往往看似最简单的却是最难之事。

常青安轻叹:“义气心中阔,守得天下安,自古情义难全。”

赵在洹眼睛一亮:“岂曰无衣,与子同袍。”[4]

就这句他记得最清楚明白,常青安失笑,只愿棣华增映,他日互保周全。

赵渝有些羞涩地交上答卷,双手不安地交握着。

“如松如竹,叶阔挺立……”

看似的一篇写景写物的答卷,细细描写了松竹梅花等高洁之物,更有一股不屈进取之感,常青安笑道:“气节不仅限于女则,实属难得。”

她已经脱离了宅院的约束,从那条条框框中挣出,看得更高更远,眼界心胸不再困于这后宅三寸地,虽说这时代对女子束缚太多,但是即便如此,也不应自囚深井,每个人都应去往更辽阔之地。

“我已经明了你等之意,从前种种,皆为过往,从此往后,不可懈怠。”

赵在泽、赵在凌、赵在洹和赵渝皆是起身行礼:“谨遵母亲教诲。”

“自去歇息。”

“是。”

总算把这几个孩子掰回来了,常青安长舒一口气,明明是尚能救起的孩子,又何必眼看他们浮沉,日后能有何作为,全靠个人造化了。

“夫人,将军府已回帖了。”

常青安接过一看,帖子上写了时辰,辰时。

定地这么早,看来将军府也是很想见见她了。

“拜礼已准备妥当。”

常青安思量片刻,吩咐道:“把那支年份最久的老参也添上。”

嘉平将军如今年事已高,又受过重伤,她得尽一份孝心。将军府对原身有愧,她却无法坦然受之,但愿将军府无恙。

次日一大早,常青安穿戴整齐,带着春兰春菊去往将军府。将军府那头早有人候着了,是她大嫂,本是嘉平将军麾下统领的女儿,有恩于将军府,战死沙场后无人照料,嘉平将军便接了过来,几年前嫁给了她兄长,常戎安。

大嫂性情温和,内敛柔婉,见了她便迎了上去:“父亲一早便等着了。”

“未能时常归家,实在惭愧。”

“一家人何必说这话,快进去吧。”

兄长常戎安不以为意,急急地把她往里带。感受到将军府的热情,这让常青安心中一暖,等看见嘉平将军时这暖意更甚,嘉平将军与将军夫人,同她前世父母,有八分相似。

她不由地唤道:“父亲,母亲。”

作者有话要说:1.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出自《论语》

2.人非生而知之者——出自《师说》

3.三省吾身、三人行必有我师——出自《论语》

4.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出自《秦风·无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