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爱怜地注视着铿然有声的自家姑娘,不约而同缄默下来,温柔并理解地点起了头。
眼瞅着日头将斜,送别的一行人回转散去,青凤听见少姝低低地念了句:“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
(“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句:出自《庄子》,与“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有相通之意。生活虽然虚无,过程是一种意义的存在,有种过往不问,但行前路的坦然。)
美丽的别离让人怅然,但依然是美丽的。
卫铄的车辆在夕阳的昏暗光线中浮动如影,渐渐地看不到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无论早晚,凡有了空当,少姝都会坐到书桌前,手持毛笔,屏气凝神,尝试着用笔墨来表达内里的纤细感受,描绘眼中的山水万物,宁静而愉悦。
青凤和孝儿时常来陪伴她一起,共同琢磨卫铄所留字帖中的笔法,从中持续感受到书法的无穷魅力,彼此交流心得,并乐在其中,尤为奇妙的是,她明白自已原来并不是练不好字,而只是缺少了一些方法,以及一点享受的心情。
少姝搁笔时顿发感慨:“要说我从前多少有点抗拒练字的心情,或许也不是真的不喜欢,而是一早对书道的美好心存畏惧,要知道,落笔无悔,一见分晓啊。”
孝儿抬起头来,朝才写的东西努了努嘴:“可不是么,所谓六书,一个人书写功力的高低,在纸上当下能黑白分明,是不言而喻的技艺。”
(六书:六艺是指中国周朝贵族教育体系中的六种基本才能,开始于公元前1046年的周王朝,出自《周礼·地官司徒·保氏》:“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书,六曰九数。”六书,指的是书法(书写,识字,文字等),后人的猜测可能是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
青凤颇有同感,她掩嘴笑:“涂抹修饰只能是‘越描越黑’!”
“如今呐,我有信心练好字还在其次,所获得的最大启示,”少姝说了出来,“是看到卫妹妹发自内心,倾注了全部热情去做这件事——持久细致地与书道过招、切磋、学习,进而摸索出了她自已的道理。”
“或许,一个人只有坚定如此,才能真正完成一些事。”孝儿心生感佩。
青凤表示支持:“认准了自已该走的某条路,矢志不渝地坚持下去,胜过耽在热闹喧哗的人群中徒作徘徊。”
“珍重自持的人,早已明白必须依靠自已的力量,埋首于命定要做的事,虽然也会有循环往复的苦痛,但那过后会是成长。”少姝这样说,因知道卫铄的祖父、父亲、兄弟们皆身在官场,有一手的好字傍身,可作仕途辅助,确有切实的功用,但她由衷以为,卫铄发自内心的自觉,要比那些切实的功用具有更高的价值。
于是她又接着说道:“一个人,如果没有对心中所系不顾一切地狂热过,苦恼过,欲罢不能过,关照自省过……真可谓对此生极之‘要命’的浪费;至用名利那些事,当你不在乎的时候,反而显得更容易得到吧,卫妹妹身上最可贵的,便是纯粹为书道而书道的精神,有如此初心,便不会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白费工会了。”
(为书道而书道:化用自“为艺术而艺术”,中国艺术是从魏晋之际开始走向自觉的,所谓人的觉醒,简单而言就是人成为了艺术的主题。只有人认识到自已是一个人,自已可以为自已而活,可以为自已的所想所感以不同的艺术形式留下点什么的时候,艺术的自觉便开始发生了,目的已不再局限于实用性。鲁迅先生在《而已集》里认为,“曹丕的一个时代可以说是文学的自觉时代,或如近代所说,是为艺术而艺术的一派。”又如宗白华先生《美学散步》中所言,“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痛苦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再如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谈道,“人的主题是封建前期的文艺新内容,那么,文的自觉则是它的新形式。两者的密切适应和结合,形成这一历史时期各种艺术形式的准则。以曹丕为最早标志,它们确乎是魏晋新风。”)
“希望卫姑娘能经常写信来就好了。”青凤很是长情地期待着,“少姝姐姐也会给她去信的吧?”
“我想会的,有道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如果一味频繁地联络,表明这人打心底里并不相信自已取得了对方的信赖,”少姝的话令姐弟俩颇感意外,“若是彼此心有灵犀呢,便不会再倚靠亲密的感觉了,虽然互为赤诚挚友,但因深信对方和自已的想法差不太多,落到旁人眼里,反倒会有种冷淡梳理的意思。”
(君子之交淡如水:全句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出自《庄子·山木》君子之交,源于互相宽怀深知的理解。在这样的关系中,互相不苛求,不强迫,不嫉妒,不黏人,故此在常人看来,就像白水一样的寡淡。)
孝儿理解了:“是这话,友人之间彼此关心是要得的,但若是过了度,甚至于动不动便插手起朋友的私事来,倒成了变相的支配与掌控,反而不美,失去了友情的质朴。”
少姝颔首:“顺其自然,恰到好处。”
姐弟俩若有所思地对视一眼,蓦地反应过来,少姝对他们,对山上的所有孩子们,也都是心同此情,怀抱珍视了。
这时,思霓给孩子们端来了茶果。
大家纷纷起身接过。
青凤问道:“思夫人没有打中觉啊?”
少姝咦了一声:“妈妈怎么没睡中觉?”
思霓挥挥手,挤着眼笑了:“略微躺了躺,也没睡着,糊弄了一下瞌睡虫。再说了,你们这么刻苦用功,个个儿发愤忘食的,总得有人供应好粮草辎重才行啊。”
“可是后半天又不免昏沉沉了。”少姝对母亲的各种症状了如指掌,还是劝她休息。
“就这么两三天,对付对付得了,今番下城要准备的东西不少,不如都弄利索了,晚上再早点歇着。”
“少姝姐姐‘回’去给郭家阿翁拜寿,要住多久才能‘回’来呀?”青凤撅着嘴问,老大不情愿地样子。
见孝儿也直愣愣地盯着自已,少姝出言安慰道:“阿翁过完寿,很快就又到我们小羲的周岁喽,我和妈妈是得多呆些时日了,放心,回来一定给你们姐弟多买时兴的玩意儿。”
小姐弟的脸上方慢慢阴转晴了。
见母亲兴致盎然地逐张翻看案上作品,少姝又问:“待妈妈精神好些时,给我们指点一下梅花纂字可好?”
思霓莞尔,看不出来一丝丝惊讶,只是弯着眼睛答道:“哎呦呦,为了宝贝女儿这句话,等得我脖子都长了。”
青凤和孝儿也跟着同乐大笑。
这一日起早,尹毓川夫妇便赶了车来到水沟院子里,接少姝母女一同上路。
“秀英婶婶,尹毅哥已经陪阿翁下城去了吧?”少姝边打着包袱皮,边问秀英。
“让你说着了,姑娘,我家公公可是等不及呢,说是早点到家,还能帮衬着准备准备。”秀英笑得合不扰嘴,只觉得手里的大包裹沉甸甸,“郭太公的寿秩,礼数可马虎不得!瞧瞧,思夫人这是收拾了多少好东西呀!”
尹毓川在屋里屋外给母亲打下手,少姝看一眼那矫健穿梭的身形,高兴地说:“毓川叔真是大好了!婶婶可以踏实放好啦!”
“放心倒是放心,这阵子,可把我扰攘了一个半死不活!”秀英低头哼一声,“男人们哪,真是白长了一把年纪,稍微有点小病小痛,非得嗷嗷叫唤个够才算完。”
“怎么会?”少姝着实吃了一惊,反问道,“我毓川叔可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铮铮铁汉,他也会怕疼?”
于是,秀英这便迫不及待地数落起丈夫来了:“原先伤势重,他也没有气力闹腾,后来渐也愈合了,给他上药的时候,那个磨叽劲儿,姑娘你是不知道——一会儿说我手重了,按的他伤口火燎燎,一会儿又说包扎得没分寸,勒得他没法儿动弹了。啧啧,我就说你个大男人怎么还不如我呢,我切菜切肉拉了手,进了盐啊酱啊,疼成那样了吭都不会吭一声,接着该炒炒该煎煎!你猜人家怎么驳我的?”
“怎么说?”少姝略带错愕,附和着问道。
“他呀,满脸嫌弃——你那疼能和我这疼一样嘛?——敢情,只有疼在他身上,才管叫疼吧!”秀英无奈地摇了摇头。
听到这里,少姝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