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铄瞠目结舌,亲历过的“洪冲式”,与才听这些匪夷所思的一幕幕相比,也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
“还有,我们曾经用藤木盖了个小屋子,在里面过家家!”少姝想起了前年的事儿。
“有趣,有趣,带我去瞧瞧?”卫铄双眼一亮。
“不成了,后来也不知哪里的火星子刮了来,哗啦啦烧了干净!”孝儿气哼哼,语带不甘,“还好没盖在林子里,引起山火恐要坏事,但从此也让大人们严禁了,不然真想再盖一间更大的!”
唯有童真的心才会这般讨人喜欢又莫名好笑,乐铄晓得此刻笑出来不大合适,但她着实忍不了,猛地扑倒在书案上,欢乐得浑身直抽抽。
金色的夕阳洒进庭院,为恬静的人家增添了几分温馨和美好。
青凤和孝儿并肩而行,从少姝家出来,脸上仍然挂着甜笑。
青凤忽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怎么办,今天晚上,咱们可能都要坐车进老鼠洞,或者捣碎了姜蒜去喂铁杵了!”
“那也好啊,省得你总去狐市上闲逛,有用的没用的瞎买一气。”孝儿还蛮期待的,没留神,自已的朝天辫给姐姐揪住了,猛吸口气,“啊呦,疼!”
“谁瞎买了,让你胡说!”青凤善用当大姐的权威,管教起弟弟来绝不手软。
这姐弟俩便一路打闹着回去了。
转眼就到卫铄在洪山的最后一日了。
这些天,卫铄和少姝都挤在思霓的炕上,两个小丫鬟则住在少姝卧房。
在蒙蒙亮的天光里,两个少女躺在被窝中,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天,像黄莺鸣啭般悦耳,思霓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谈话的内容无非是家里的琐碎,但是大家心里都很安乐,暖暖的,很饱满。
卫铄有时发问,有时倾听,最叫她着迷的,是少姝母女对话中透出的对彼此的体贴珍视。
梳洗罢,少姝应卫铄要求,带她沿着鸑鷟泉上溯而行,漫步到了三跌瀑的边上。
可能时辰尚早的缘故,白色的沙洲人影疏落,却充满了某种空旷的寂寥与慰藉。
天空蓝得分外耀眼,水洗过的一般,瀑布落下的泉水汩汩不歇,深潭的水面上下起伏,就像心跳的律动。
听少姝讲罢鸑鷟泉的来历传说,卫铄点点头:“经过姐姐如此介绍,我蓦然发觉,这水色并不是清冷浅淡的绿,未渗杂一丝浊黄,是充满了有情有义的绿,映得崖边岸上的树叶都要自惭形秽了。”
“是,望着这池水,如同揣摩着一整块湿润有方的碧玉,她自始至终庄重沉稳,静静地散发着圣洁幽光,蕴含着脉脉温情,叫人无法停下对她的注目礼赞!”少姝兴奋起来,用手指指山坡下方,“源神水在此处略作停留,仍要继续向前,为了汇入前方神秘的、无可言表的永恒梦境。”
“少姝姐姐自已可有察觉?你实在是——”卫铄突兀地来了一句,“惹人羡慕呐!”
见少姝不解地秀眉高挑,卫铄笑了:“你对山水有种纯粹浓厚的亲情,就像你对令堂的依偎关切,而被这样的山水环绕,身边又有难得少见的好母亲陪伴,少姝姐姐是天下第一有福的女儿,姐姐的深情是理所应当的。”
被说得触动到心事,少姝点点头,眸光因激动而分外闪耀:“说实话,我很明白,母亲全为我一人而活。”
这个时候,卫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了:“多好啊,我从很小的时候便在设想,若能得父母倾心看重,是多么幸运的事。”
少姝当然有疑惑,大感意外地看住她:“什么,这种伤感言辞,不似能从卫妹妹嘴里讲出来的啊。”
卫铄闷闷地说:“上山来前,我和士季叔去华岩馆看望过文娟姐姐,虽然待的时间不长,但我感到郭太公夫妇对众孙子孙女一式喜爱。”
“这倒是,我家阿翁阿婆一向含饴弄孙,不分男女,都很喜欢,如今添了小羲大宝贝,益发乐得合不扰嘴了。”
“嗯,文娟姐姐也庆幸嫁到了好人家,还悄悄说,特别想再生个女儿,就是因为女儿在家里很受宠爱,不说别的,由着少婵姐姐将婚期一推再推就是明证。”
少姝笑嘻嘻,生在这样“好人家”,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曾经一度,她甚至以为每家的女儿都与她们一般情状,后来才渐渐瞧出了异样的迹象,回头想想,这也许是她不断想要鼓励珐花争取的内在原因吧。
她沉吟片刻,回答:“我想,定是有道先生对待子女一视同仁,家风相沿,传承到今日。”
“我家外祖是夏县当地的名门士族,子女众多,且都孝顺。前些年,外祖重病,弥留之际已不省人事,我母亲与其余俩姐妹不分昼夜,侍奉在侧,不时软语轻唤‘父亲’,外祖统统无力回应了。”
少姝目光一瞬也未离开卫铄的面庞,专心安静地倾听。
“在那个节骨眼,外任做官的舅舅赶到家了,他挨近床沿,道了声‘父亲,儿子回来了’,难以置信的事便发生了!早已昏迷的外祖突然醒转,睁不开的双眼拼了命翻动着,身子虽不能动,但是耳朵像是可以自主循声而往,带着毫无支撑力道的脖颈颤巍巍转圜,很长时日不能发声的喉咙里,竟也含混不清地发出了咕噜噜的声响,似是应答。他就这样,在儿子的安慰中,放心地走了。我也在旁边,看到母亲脸上的黯然,无味杂陈,原来,她也与我一样,有盼而不得的女儿心,并未因岁月的流逝而减轻。”
少姝惊愕之下,只能唏嘘感叹:“果然是彻头彻尾地区别以待,可是令堂对你……”
“我的母亲也很宠爱我,也乐见我学习书道,这我清楚,也心存感激,但是她在看待我兄弟们时,眼光又不同,那其中饱含着她一生的期许,这我也知道。”
还真是可怕的周而复始,少姝只觉心情陡然一沉,看来,世家大族的千金也有她们不能轻易外道的艰辛,卫铄已然生出了超越她年纪的极其懂事的隐忍。
少姝轻轻搂住卫铄的肩头。
卫铄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感激,看来少姝是懂她的,这份理解,是她渴望已久却遍寻不获的,比金玉宝石都要珍贵,似乎找到了发泄抑郁的出口,她又接着说道:“见到这些,想到这些,我会提醒自已,立刻停下,不可再怨抑,因了无法左右的事来折磨自已实属不智。”
少姝轻轻理着她鬓边的短发,柔声劝解道:“卫妹妹,你的聪慧和见识,是上天对你的厚爱。你的心事我明白,但是不要让这些羁绊困住你,卫铄,卫铄,多美的名字,守卫内心的光亮,患得患失,裹足不前,最终只会辜负了自已。”
卫铄心上涌过阵阵暖流,大力点着头:“多谢你,少姝姐姐。我也想要挣脱诸多束缚,活得更加心神放松些,清明自在些,因为我还愿意看得更多,想得更多,写得更多,在你这里,我好像找到了继续做下去的理由以及胆量。”
少姝站起来,目视前方:“岁月如流,大浪淘沙,一幅字帖如能经得起光阴筛选,在世人心中占有光辉的一席,必有其卓绝之处。就像我先前说的,假以时日,卫妹妹必有大成,你就只管潜心在书道的精进当中,其他的,就交给岁月吧。”
“嗯嗯,少姝姐姐,我愿意摒弃杂念,守护好内心的光,其他的就交给岁月吧!”卫铄的神色语气,像在完成某种神圣誓约,严谨而活泼,浑身上下隐隐透出生气勃发的力量。
两人继续沿着鸑鷟泉前行,继续品评路过的风物景致,仿佛方才的沉重话题从未涉及。
迎面青凤和孝儿急匆匆赶来,他们老远后面,又冒出气喘吁吁的两个小丫鬟,兄妹俩一瞅见他们便开始手舞足蹈地呼唤上了:“少姝姐姐,可是找到你们啦!接卫姑娘的车子到了!”
PS:前两天看了韩国电影《82年的金智英》,心生感慨,作者一句“由衷期盼世上每一个女儿,都可以怀抱更远大、更无限的梦想”更让人破防。卫夫人作为两千年的杰出女性,在名士云集的魏晋,殊为异花,永远绽放着夺目骄人的光彩。设身处地,一个女子在不变的困局中最终取得那样的成就,是多么的不容易。但谁的女儿不是女儿呢?有没有被教导过,努力去寻找内心的光,并全力以赴,守护好上天的无私赐予?本来是想给儿子写篇关于故乡山水的童话,忽然发现,还没等我写完,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长大了。不知所云地写到了现在,也渐渐参杂了很多小女儿的心思,也不知道我的孩子某天读到这里,能不能了解?如果他将来有了女儿,希望她能无忧无虑,做一个善良高尚的知识人,无谓男女,都得到他的珍爱,心生温暖,可以充满勇气地去面对多变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