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少姝将尹毓川捎来的书递上,笑道:“妈妈你瞧,这是毓川叔从孔庙边的书肆替我买的,说是县学里头的弟子们都爱传阅,赶上过几日‘晒晒节’,好同我那些书册放一起晒喽!”
她口中的“晒晒节”,即是“七夕”。
眼见女儿煞有介事的模样,思霓越发觉得可爱,故意逗她:“算了,就你那几页书,簇新的一样,还想凑热闹?”
“妈妈还记得吗?大宅过七夕时,一大家子人把箱匣里收的东西通通搬出来,院子里摊晾的书比衣物还要多出许多,那可真热闹呀!”
“是,你和兄姐弟妹们乐得穿梭其中,东翻西翻地笑闹不停,大人们顾不过来,也就懒得管你们了。”
“呵呵,鼻尖上整天都绕着樟木箱子的味道。”
“日头高悬又不十分炽热,曝晒经书确实最好。”思霓点头,“那城中有意炫耀的豪门富室呢,则是在院落里挂开绫罗绸缎,光彩夺目,堪成景致。”
“嗯,眼看家家户户又要忙活起来了,感觉什么都能晒呢!经妈妈一讲,这习俗属实有些变味儿,渐渐成了张扬比阔了呢,”少姝猛地想起了什么,一时笑得前俯后仰,“妈妈可知道阮咸,他是名士阮籍的侄儿,论起来还是叔夜先生的世侄……呵呵,实在有趣!”
(阮咸:“竹林七贤”之一,具说是拥有绝对音准的天才乐神,精于音律的他改造了从龟滋传入的琵琶,人们也称之为“阮咸”,简称“阮”。)
这上下笑得思霓也益发奇了:“对此人倒也略有耳闻,说他天性通脱放达,行事不拘小节,他又怎么了?”
“说这阮家一族啊,居住在陈留尉氏城中一条大街的两侧,不知打何时起,呈现出‘北阮皆富,南阮皆贫’的异状。”
“哦,那么阮籍和他侄儿这一支,属于哪边呢?”
“很不幸,他们是南阮,想来家境也不富裕。”少姝接着绘声绘影地形容起来,“又到七月初七了,北阮那边自然不能错过晾晒财物的绝佳时机呀,于是乎,锦衣华服,名人字画,将院子里、房顶上、大门内、窗棂边,张挂得无所不至,唯恐从价与量上被人比下去了。”
“呵呵……于是?”
“于是阮咸不甘示弱,他也如法炮制,在院中架起竹竿,悬挂起一架子的‘大布犊鼻裈’!”
(大布犊鼻裈:即是用布做的大裤衩,可能阮咸家贫买不起高档次的面料,一个大字也是趣怪实足。)
思霓笑不可抑:“试想街道两边的‘对台戏’,哎呀呀,目不忍睹,这边是姹紫嫣红,那边是清一色的大得出奇的……咳,对比之下,未免十分不雅。”
“是啊,”少姝边笑边说,“好歹士族名门,身份不同,当下便有人站出来指责,他却不慌不忙地说‘未能免俗,聊复尔耳’!反正我没钱,闲着也是闲着,姑且这么挂挂,权当过节了!妈妈你说,好玩儿不好玩儿?”
(“未能免俗,聊复尔耳”句:阮咸其人其行的记录,见于《晋书·阮咸传》。这种以放浪形骸来表达心中郁闷的作法,两晋名士中大有人在。他们《世说新语》还有记载,七月七日人人晒书时,东晋郝隆却跑到太阳底下去躺着,人家问他为什么,他回答:“我晒书”。一方面是蔑视晒书的习俗,另一方面也是夸耀自已腹中的才学晒肚皮也就是晒书。藐视礼法,反对时俗,与阮咸可谓前后呼应。)
“怎么不好玩儿?简直要笑掉人的下巴,”思霓在女儿的鼻头轻轻一刮,““这些个奇奇怪怪的事儿,又是从子献他们那里听来的吧?”
“妈妈如何知道,一说一个准。”少姝正坐起来,揉揉笑痛的面颊,“他这样的行事,也算无声的向不良习俗抗争,是绝不会同流合污的了。”
母女俩笑了一会儿,少姝又想到了大宅中的过节的光景,便道:“七夕入夜以后,妈妈的东西总是收得最迟了,每每还要晒晒月光。对了,我和姐妹们守夜,聚起来穿针验巧,手工赛巧,摆果乞巧,今年我也好想尽兴地热闹热闹。”
“嗯,你高兴就好了,这回,请的都有谁啊?”
“月初我就都告诉了,约好了先上集市,各自购得乞巧的物什,珐花、青凤姐弟是必来的,阿圆等人嘛,便看他们心情了。”少姝早已张罗起来了。
(乞巧:中国岁时风俗,农历七月七日夜或七月六日夜,穿着新衣的少女们在庭院向织女星乞求智巧,称为“乞巧”。晋代葛洪《西京杂记》中说女子乞巧的活动源于汉初刘邦的后宫。是夕,尚未出阁的女孩子们尽情玩乐,借着乞巧的由头,穿新衣,吃花果,结伴游玩,是货真价实的“女儿节”,魏晋南北朝时期穿针乞巧、喜蛛应巧的习俗,也一直保留了下来,只在细节有所改变。但是,纵观整个古代社会,几乎没有明确地将七夕视为“情人节”,正好相反,古代认为七夕前后成婚是不大吉祥的。)
“怎么回事,跟着你,男娃儿都乐意乞巧了。”思霓故作讶异,连连摇头,抬手拿过女儿准备要晒的书,是本诗集,随意翻动了两页,停住了,不觉低声轻吟道,“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迢迢牵牛星:《迢迢牵牛星》是产生于汉代的一首文人五言诗,是《古诗十九首》之一。)
她抬起头,视线扫过眼前的织机,心下叹道,这一句倒是应景。
晃动的烛光下,少姝的眼眸忽地一闪:“妈妈,河汉是天河,‘河汉女’自然是大家供献乞巧的织女神了?”
“是呀!”思霓微笑颔首,“诗中所说皎皎美好的女子,正是天河之东的织女星。女神与隔河相对的牵牛星牛郎本是对夫妻,号称白首双星,皆因人仙殊途,他们只能每年七夕相会一面,其余日子里,她只能守着织机日复一日地劳作,织造出天边纷飞的云蒸霞蔚,眼见美景的人,也都能感应到女神绵长的等待和深情。”
少姝望着织机上的半成品,轻快地笑起来,还透着些得意劲儿:“妈妈的织品,人们都争着要哩!苎麻布做的夏袍吸汗,葛布做的头巾挺括,棉布裁的被面软和,纱巾薄如蝉翼,做件罩衣也飘逸得很!”
她挨个数过来,还真是,不管什么样的衣物都难不倒母亲,就连她刺绣其上的纹饰也与众不同,取材随意,信手拈来,她忍不住晃着一只手,叹息道:“唉,我这笨手什么时候能学会呢,到了七夕,非得专心诚恳地拜求才成。”
“瞧你,又来了不是。”思霓嗔道,“时辰已晚,快去梳洗了睡吧。”
少姝乖巧地点点头,看着女儿自去卧房的身影,思霓不由地顿生感慨,像飞矢一样,过去了便连个影踪也瞅不见的,就是岁时啊。
姑娘们千呼万唤的七夕总算到了,各家大人们早早地给女儿备好了新衣,果子,银针等物,月亮才些微露头,水沟郭家的小院里已充斥一片莺啼燕语的欢笑声。
秀英是最早到的,夏日晚午,热气还未尽散,她在厨内挥汗如雨地准备着各色果品,顺便与思霓拉着家常话,偶一侧身,望见细细做活的思霓,依旧是冰肌无汗,气定神闲,心头暗自称叹不已。
青凤与孝儿跟着母亲张氏来了,张氏身形苗条,举止有礼,一到便引孩子们将挎来的两个大食篮子送到厨房,越发堆得满满当当了,思霓口中道谢不迭。
“跟着女儿们过节,咱们也年轻一回!”张氏笑语嫣嫣,留下来帮忙,回头嘱咐一对儿女,“问候过夫人和婶婶,你们也别在这杵着了,还不去院里瞧瞧少姝姑娘!”
“好嘞!”姐弟俩像生了翅膀,飞也似地跑到院子里,但见少姝与珐花正全神贯注地清洁摆放供桌,说笑着上来帮忙。
孝儿赞道:“珐花姐姐的指甲多好看!”
青凤凑过来:“这是凤仙花汁染的,早几日就得做,偏我没耐心。”
(七夕染指甲的习俗:传说将凤仙花汁染红的无名指和小指甲,一直保护至明春元旦,老年人看了就会避免眼睛昏花。)
珐花却答:“我父亲向来嫌七夕繁琐,可却赞成这一项,说是既看着艳丽,也对大人有好处,制陶可不兴双眼昏花的,叫我留到元旦呢!”
大家都知武成器的为人性情,听过只是相视一笑。
不一会儿,阿圆也进来了。
“你也来乞巧哇?”青凤逗她。
阿圆上下打量新裙鲜艳的青凤,有板有眼地说:“虽说我穿得不如你,可兴许织女娘娘就是待见我这模样的,单赐我巧慧也说不准!再者,孝儿不也是如此盘算的?”
“阿圆哥,我在少姝姐姐这里可是有大用处的!”孝儿神气活现,晃晃手里的小漆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