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内刀

“呦呵,阿圆还会耍刀?”又有人问。

珐花扑哧笑出来:“不是的,所谓‘内刀’,是《后汉书》里讲前朝名卧朱晖的,一日见姑娘给孩子们讲书,我凑了过去恰好听到了这段。”

(朱晖:【10年-89年】,字文季,南阳宛(今河南南阳)人。东汉官员。朱晖出身于官僚世家,其父朱岑与刘秀俱学长安,有旧交。刘秀即位后,召朱晖为郎。不久,朱晖以病离职,入太学,完成学业。明帝即位之后,听闻朱晖之名,当幸长安时,想严格调整宿卫,任命朱晖为卫士令,升任临淮太守。几年后,因违法免去官职。元和年间,章帝南巡,命南阳太守前去看望朱晖,又召任其为尚书仆射。一年之内升任太山太守。后升任尚书令,因老病乞求退职,皇帝授予他骑都尉的职务。和帝即位,窦宪北征匈奴,朱晖上疏表示反对,不久因病去世。)

“这样啊,听少姝姑娘说书,都省下去学堂的功夫了,那朱晖的‘内刀’究竟说得是什么事?”

见少姝微微地点头示意,珐花只好说:“我来告诉你们,有不对的,还请姑娘及时斧正。”

想不到,她记性恁地准确牢固,张开便直直地背诵出来:“年十三,王莽败,天下乱,与外氏家属从田间奔入宛城。道遇群贼,白刃劫诸妇女,掠夺衣物。昆弟宾客皆惶迫,伏地莫敢动。晖拔剑前曰‘财物皆可取耳,诸母衣不可得。今日朱晖死日也!’贼见其小,壮其志,笑曰‘童子内刀。’遂舍之而去。”

(朱晖之“内刀”:出自《后汉书》之《朱晖传》。)

武成器压下惊奇,定定地看向少姝:“姑娘,她可背得对么?”

少姝赞道:“一字不差,真正是过耳成诵,珐花要是来华岩馆读书,那不是把多少弟子比下去了……”

武成器作个手势求她打住:“行了,姑娘还是少夸些吧,照此下去,再来时,你不得捧这妮子上天去?眼看就要在我这破窑里呆不下了。”

“武师,华岩馆里也收女弟子的,莫非你不晓得?”少姝脖子一耿。

“晓得,晓得,现成眼前就一个,”武成器当然是指少姝,接着理正气壮地婉拒道,“我们是什么人家,哪能与郭宅相比,再说了,珐花她认那么多字做什么,管什么用?”

珐花面皮一僵,转而露出息事宁人的乞色,上来给她父亲解围:“是啊姑娘,我现在挺知足的,你瞧,能和父亲修习家传技艺,从前想也不敢想,如今真心别无所求了。”

她已讲得分明,读书是非分的奢望,“想也不敢想”。

也罢,少姝抿起嘴,无奈地摇摇头,痛心地想起来,界休城里有多少人家,一早省吃俭用,给子弟积攒下了求学用度,可那些孩子们却是无心向学;而如珐花这样冰雪聪明,现成的读书料子,大人就是丝毫没有叫她读书认字的想头儿,有的还会百般阻挠。

静默片刻,又出来一人扯回了原先的话题:“请问少姝姑娘,刚珐花所背书里‘内刀’,说的是朱晖此人性情锋利如刀么?”

“是啊,”少姝点着下颌转过身来,“你们想,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为着保护柔弱妇孺,挺身在强人的‘外刃’之前,全无惧色,厉声呵斥,多么决绝勇毅!”

“如此说来,”武成器好似浑忘方才的争论,乐呵呵道,“少姝姑娘说阿圆也有‘内刀’,还真是说对了呦!”

大约是听入迷了,一个伙计手上通体净白的瓷罐忽调皮起来,滑不溜手地差点跳到地下,亏得那伙计眼明手快重新“捉住”了,不过也已吓出了一脑门的汗。

“乖乖,这么好成色,差点卖到地上了。”伙计咕哝着,以眼角瞥了下武成器,没敢再吱声。

(卖:方言,形容把好东西毁掉了,弄坏了。)

“贵贱不给我长心,说了多少遍,干精细活儿可要款款地,不然有多少好货也不够摔的!”武成器不依不饶,絮絮叨叨。

(贵贱不:方言,意思是“无论如何都不”,和“左右不”“反正不”“死活不”的构词和用法相同。)

(款款:方言,在介休话里有两层意思,一个是“轻轻地,没力气地”,如“你做甚也是款款地”;第二层意思是“轻松潇洒地,颇有风度地”,如“这台阶,我款款地就跳上去了”。)

少姝见过珐花做瓷片修补,忙来支招:“碎了也无妨呀,武师不是有种秘方胶浆,就算成了一堆碎片,仍旧可以恢复如初么?”

武成器砸吧着嘴,哭笑不得:“我说少姝姑娘啊,那些都是哄人的把戏,你当我是女娲娘娘能修补青天呢?再怎么说,补回来的,无论它怎么像,也不是原来的那件东西了。”

少姝闻言一震,喃喃道:“不是补不回来,是补回来也不一样了。”

“对于易碎之物,物主应有足够的珍爱怜惜之心,如此便能守住它本来的样子。”珐花见好友琢磨,这样说道,少姝自她的笑颜里感受到莫大的体贴安慰。

“既如此,万一闪失了,那还是碎碎平安喽!”一个伙计油嘴滑舌地走过,屁股立时挨了窑主一脚,龇牙咧嘴地跑开了。

(碎碎平安:碎与岁谐音,暗藏岁岁平安吉语,因此家中碗碟破碎时,人们常会说这样的话,以换个好心情。)

又闲聊了一会儿,少姝说家里还有活计,便要告辞了。

“手头有事,自去忙你的,不必送出来了。”

“姑娘有空多来玩儿!”

少姝在好友手上按一按,仔细珍重地里三层外三层包好瓷盘,她可不想还没交到子猷他们手上便先出了岔子,与众人道过别,才紧紧抱了包裹,轻手轻脚转身,如履如临而去,引得大家伙儿都一个劲儿地咧嘴笑她。

珐花默默地倚在门框上,目送着少姝背影,几乎要看不见了,还兀自一动不动地发着呆,耳边传来伙计们东拉西扯的聊天声。

“阿圆那孩子真让我开了眼界,指不定以后也成个人物。”

“说阿圆有‘内刀’,其实大有‘内刀’的是少姝姑娘才对。”

“何以见得?”

“你想啊,一个女娃儿,敢跟着几个愣头青去找上寺沙弥们兴师问罪,换一个谁会如此行事?”

“有几分道理,身处那片暗林中,凶险莫测,危机四伏,难不成少姝姑娘也有两三下拳脚?”

“不好说,谁也没见过。”

“啧啧,这姑娘十里八乡也少有!”

“说什么十里八乡……”

“还不快赶紧干活儿,净乱嚼啥舌根子?”

忽来武窑主的一记断喝,屋里复归静寂。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在飞快逝去的时光里,少姝每日照常黎明即起,洒扫庭除,采药熬煮,陪着母亲在小院里转圈儿似的忙碌,有空了则翻翻子猷捎来的书册,还有陪着尹毅上陶复庐医治并练武,闷了便找诸多小友们逗趣玩笑,倒也惬意得很。

她偶尔也听乡民们唠嗑,说上寺的那一伙儿依旧全无影踪,衙役们几乎没把后山也翻了底儿掉,仍是遍寻不获,纷纷猜测他们已集众逃往外县去了,此案竟就此延宕下来,好在尹毓川伤势已无大碍,又开始下城张罗生意了。

转眼间,炎炎夏日来临,少姝忙里忙外,山上水边不歇的往来,个子窜出了一截儿不说,皮色也晒黑了些许,看着更像一个乡间朴实健壮的姑娘了。

这一日,她将子猷托尹家捎来的书递上,笑道:“妈妈你瞧,这是子猷哥哥给我的新书,赶上过几日‘晒晒节’,好同我那些书册放一起晒喽!”

眼见女儿这煞有介事的模样,思霓越发觉得可爱:“算了,就你那几页书,簇新的一样,还想凑热闹?”

“妈妈还记得吗?大宅过七夕时,一大家子人把箱匣收的东西通通搬出来,院子里摊晾的书比衣物还要多,那可真热闹呀!”

“是,你和兄姐弟妹们乐得穿梭其中,东翻西翻地笑闹不停,大人们顾不过来,也就懒得管你们了。”

“呵呵,鼻尖上整天都绕着樟木箱子的味道。”

“日头高悬又不十分炽热,曝晒经书确实最好。”思霓点头,“那城中有意炫耀的豪门富室呢,则是在院落里挂开锦罗绸缎,光彩夺目,堪成景致。”

“嗯,眼看家家户户又要忙活起来了,人们大约是看重什么便会晒什么?感觉什么都能晒呢!”这是少姝心得,因此七夕才成了她口中的“晒晒节”,她又笑道,“入夜以后,妈妈的东西总是收得最迟了,还要晒晒月光嘛。姐妹们聚起来穿针验巧,手工赛巧,摆果乞巧,一样好玩儿!”

思霓拿过女儿准备要晒的书,是本诗集,随意翻动两页,停住了,不觉低声轻吟道:“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她抬头,视线扫过眼前的织机,心下叹道,这一句倒是应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