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美人落泪滴琉璃

少姝翻看盘子后面,发现异状,端详片刻后指给好友看:“噫,怎么都有小巧的三个圆点,莫非是什么标记吗?”

“少姝姑娘到底是个细心人儿,芝麻点儿大小也注意到了,”珐花不觉有些得意地介绍起来,“是我最近思谋出来的法儿,像碗盘一样的小件器皿,物薄而规整,我在装烧时都在圈足部位垫上三个小支钉,支烧时钉尖朝下,依次叠放,便不易跌落损坏,所以你看,出窑以后,盘碗的里面都留有三个细小的支烧痕。”

(支烧技法:文中所述支烧技法,为洪山窑白瓷盘碗所独有,有专家说此乃其首创。)

少姝感动了,珐花为了这批瓷盘大费周章,熬心费力而不自觉,一个人能下这样深的功夫,学什么会学不好呢?

这时,武成器身后跟着三两徒弟进门来,随即大嗓门亮起:“少姝姑娘,有些日子未见,出挑得越发精干了!”

(精干:精明干练,在介休方言中,有称赞外形俊美之意,男女通用。)

少姝笑嘻嘻,起身迎道:“多谢武师,近来你们家生意红火,怕是更要惹得同行眼羡咂舌了!”

“各凭自家手艺吃饭,我可管不了那许多!”美得武成器摇头晃脑,大言不惭,看到大案上的瓷盘,又问,“这些物件如何,姑娘看过可还满意?”

“不能再满意了,珐花的手艺真是没话说,所谓‘名师出高徒’,说来说去,全是武师你教得好呀!”说着,取出一包钱袋,顺势交到武成器手上,“有其父必有其女,自家闺女青出于蓝,往后还有什么好操心的!”

看来对钱袋的份量十分满意,武成器的嘴差点裂到后脑勺去:“少姝姑娘太客气了,咱们自已人,有什么活计尽管过来交待。”

“一定一定,武师,这几日是哪些货品走得好?”少姝关心。

“托姑娘的福,都还可以,对了,要说最好的,还是要数你与子猷公子那日见的‘白底红花瓷壶’啊!”

与所料不差,少姝颔首:“我就说么,当日我拿回去,妈妈也喜欢得紧,便摆她那屋里了,又听我哥哥讲,给他的那一只,还没捂热,就被我家阿婆‘抢’去了,说是花色可人,红灿灿的,瞧着煞是喜庆哩!”

她这一顿夸得动听无比,大家脸上无不笑逐颜开,干劲儿倍增。

“方才,我往里魁家去了。”武成器坐下,一边指使着徒弟们搬动腾挪,一边又说,“送了几样琉璃瓦的样子,请他交与县里衙门定夺。”

(琉璃:作为一种建筑构件,琉璃基本上等于同陶器、瓷器,只是叫法不同;如今人们身上佩戴的琉璃,则讲的是装饰品,一种西方的玻璃舶来品,两者完全不同。琉璃本是以铅硝为助溶剂,烧汁而成的带釉陶器,原自春秋时期就已出现,或有一说是古人冶炼青铜时意外发现的,因冶炼青铜需1080摄氏度,矿渣中会形成琉璃。关于琉璃历代叫法不一,有称“釉陶”的,也有记载为“金银釉、三彩、缥瓦”的,这种钳釉被用到建筑上之后,才正式定名为琉璃。这个名称并非中土自创,确实来自于魏晋南北朝时从海上远洋而来的彩色玻璃琉璃制品,于是两者被混淆,在古代也把玻璃琉璃叫做料器、烧料,在文献上也不好区分。)

(琉璃瓦的前世今生:山西琉璃,汉代铅釉陶器出土文物已有不少,在汾河流域的中下游颇多,常见有褐色、绿色釉,通常挂釉较厚是早期琉璃。自北魏开始,都城(平城,即大同)建筑上开始应用琉璃,宫殿的台基和鸱尾使用琉璃,可惜至今实物不存。用琉璃制瓦,记载亦始于北魏,不过此前,有商代时已在陶瓦上釉的记载,本文因写作需要,又将此项技术“提前”至魏晋了。在北京有一处古玩市场全国知名,它就是琉璃厂,事实上这条古老的文化街,原来还真就是烧造建筑琉璃的地方。辽金时期,这一带为京城东郊一个村庄,本村出土辽代古墓中将此地记载为“海王村”,明朝初年定都北京,皇城需要大举营造宫殿,屋顶需要海量的琉璃瓦覆盖,于是便就地烧造。根据文献记载和艺人之间的口口相传,元大都的宫殿琉璃便是由山西赵氏烧造,明清两代,除山西籍琉璃艺人主持琉璃厂外,还特地从太原、晋中介休、晋城阳城调遣琉璃匠师,后者落户北京,技艺传承至今。明清两代琉璃瓦的精华作品多集中在介休一带,如后土庙、城隍庙、琉璃牌坊等,喜欢的朋友可前来欣赏。)

少姝觉得新鲜:“武师还会烧造那种东西?预备给哪处的工程用?”

“会是会,却并不精通,”武成器照实答道,“琉璃釉,陶瓷物件上原也是用得到的,里魁他懂得,上回来,就把县里要修缮‘道家地’庙宇的事说给我了,县里责其寻几家手艺牢靠的,先送上样子,县令要亲自过目,选中了的窑主,届时要下城去听命,想必收入颇丰。”

“好事啊,”少姝双手一拍,“修缮庙宇可是一桩大功德!”

武成器又慌得连连摆手:“可不敢,姑娘先别替我们高兴得太早,未必能中选呢。”

“说起琉璃呀,这美丽明艳的釉质,传说是西施落泪于上,才有了的。”少姝又“开始”了。

“怎么说呢?”大家都问起来。

“你们全没听说过吗?春秋时,越国名臣范蠡为越王督造王者之剑,从矿渣中发现了琉璃,因其色彩斑斓,便与剑一起献给了越王,越王赐名为“蠡”,并将其又赏赐给了范蠡,后范蠡将它制成首饰,赠给西施,西施赴吴时,泪水滴在“蠡”上,日久天长,人们可见首饰中似有泪光流动,故名为“流蠡”,以后讹为琉璃。”少姝说完了这个分外动人,但显系穿凿的传说,脸上的神往之情久久不散。

“怪道都说少姝姑娘有见识,对我们的陶工的营生如此上心,也是难得。”

唯有武师拿白眼看她:“少姝姑娘,这等传说故事呢,闲来听听或可解闷,要当它是真的,也就只有你们这些孩子了,哈哈哈!”

少姝没有气馁,带笑强辩道:“武师,当年女娲娘娘造人,也都是用泥捏的,没有女子,天地之间也会了无生气,你们家里烧制出来的白底红花远近闻名,供不应求,没有珐花这个小女子怎么能行?”

“好,好,我看陶窑十几张嘴全加起来,怕也不能过你,姑娘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哇!”武师嘴上只好认输,又忽而笑了,“姑娘说得也对,珐花比先前却是更加顶事了,她极幼时,我们干活儿怕她闹,就扔块泥坯给她,随她怎么揉圆搓扁,谁能料到她就此上了心,玩泥巴还渐渐玩出了门道,我还有倚重女儿的一天!”

(顶事:方言,意思是“能行,管用”,“不顶事”意思就是“不管用”,如果形容人没本事。)

少姝看看因得到父亲肯定正激动不已的珐花,心中立生感叹,大人真是无心插柳啊,而珐花对制陶这般骨子里迸发出来的热爱,要比西施范蠡的缠绵悱恻更令人心折。

“话说回来,里魁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我到他家时,才刚刚送走了县里的一班衙役。”武成器看少姝一眼,“姑娘你说怪不怪,里魁带着衙役们到了上寺,原要带人回去问话的,竟然扑了个空!”

少姝心下疑虑,面上却没有露出来:“哦,一个沙弥都没见到?”

“是,”武成器重重应声,“里魁也觉得蹊跷,那些人占了上寺后,鲜有人去,他们寻去时,只见房屋残破,门柱朽烂,院子里水池干涸,蒿草丛生,竟找不出个像是有人憩息过的居所。”

(居所:方言,意思是“家里,里屋”。)

少姝凝神听着,不言不语,眉头悄然蹙起。

“他们无可奈何,只好找阿圆过来,问过你们在林间与众沙弥争执之事,见他条分缕析,言之成理,也算得了他们打劫尹家货物的供词,便说还要回去禀明贾县令,日后继续查访,务必将此一伙人缉拿归案!”

“什么?你与沙弥那一大帮子起过争执?”珐花小脸上的血色退去了大半,抓起少姝的手,上下左右不停地打量,“姑娘没事吧?”

“没什么,这不是好好的?”少姝大而化之的粗粗掩过,她略述前情,自然是讲尹毅他们三个如何如何勇猛,大力“保护”了她的周全。

“唔,如匐勒那种成天打架的,手脚确实有两下子,阿圆那小娃儿怎么也会跟去了?”珐花拍着胸脯,压压惊。

少姝睁大眼,纠正道:“别看阿圆个头不大,胆量计谋他哪样儿都不缺,童子内刀,不可小觑!”

“呦呵,阿圆还会耍刀?”又有人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