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少姝半天合不上小嘴,“说句身为后人而不该说的话,有道先生的眼光,真是要多‘毒’有多‘毒’哇!先生所谓“二子不入道”之语,这‘入道’是否有他特殊的含义呢?”
“按字面意思,无非是指圣贤之道。如若深究,或即儒道共奉的‘内圣外王’,浅显理解,内圣当指明悟彻悟,天人合一,处变不惊;外王即谓外从中正,齐家安人,以行王道。”
(中正:《周易》,《豫》卦六二爻辞本义曰:“中正自守,其介如石。”意思是:心志操守,坚如磐石,不终日沉迷于享乐,是最吉利的。原因是因为能居中得正。)
少姝点点头,说到底,所谓“内圣外王”,还是要从一个人的修行开始。
(内圣外王:出自于先秦·庄周《庄子·天下》:“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内圣外王”之说虽首见于《庄子》,但却是儒家的基本命题。)
“哪怕当时名望很高的‘贤士’,经有道先生指摘其过的,便逃不脱声名扫地的后果。”思霓又想到一则,轻咳了数声,好半天止住,缓口气苦笑道,“名士陈寔的儿子陈元芳当是有深切体味的了。”
(陈寔:陈寔,字仲躬,颍川许县,东汉时期官员、名士,历史上思想道德之典范。陈寔出身微寒,司空黄琼辟选人才,补闻喜县令,治理闻喜半岁,复除太丘长,后世称为“陈太丘”,后受党锢之祸,隐居家乡荆山,在家中逝世,享年八十四,谥号文范先生。)
少姝忙上来,贴心地轻抚着母亲的脊背,一下一下:“妈妈说的可是太丘令陈寔?”
“的确是陈太丘,‘陈寔遗盗’讲的就是他的义行善举,从那之后,‘梁上君子’便成了小偷的雅号。他与其子陈纪、陈谌并著高名,时号‘三君’,足见其言传身教,治家有方,在他诸子之中,尤以‘难兄难弟’的长子陈元方与幼子陈季方最为人津津乐道。”
“元方难为弟,季方难为兄,两兄弟确实年少成名,卓有佳声,那么,有道先生因何事要褒贬陈元方?”少姝益发好奇起来。
(难兄难弟:出自《世说新语·德行》,陈太丘发出的感叹“元方难为弟,季方难为兄!”,后来被浓缩成“难兄难弟”这个成语。原文之意是指兄弟的关系非常好,二人非常优秀,实力相当,后演变讽刺的含义,指代兄弟二人都非常坏,如今也指彼此共同经历过患难的人,或有相同处境或遭遇的人。)
“父亲去世,陈元方非常哀恸,形销骨立。他母亲看见了很心疼,就趁他不注意的时候给他盖了一床被子。”
“这也是出于母亲对儿子的疼爱,无可厚非。”
“但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给他盖上色彩、图案都很鲜艳的锦缎被子。碰巧有道先生前来吊孝,看见了这个跟丧礼很不协调的情景很生气,就对陈元方说,卿海内之俊才,四方是则,如何当丧,锦被蒙上?孔子曰:‘衣夫锦也,食夫稻也,于汝安乎?’吾不取也!”
少姝懂了:“先生意思是诘问陈元方,你乃海内俊才,天下士人之榜样,为何在父亲的丧期身披锦被?没听过孔子说吗:服丧期间穿锦衣、食稻米,你难道能心安吗?这种行为他是不赞同的。”
“是这样没错,他说完了,奋衣拂袖而去,先生的此篇斥责,竟致陈元方家里‘宾客绝百所日’,一百多天里门前冷落啊。”
(陈纪披锦蒙上:出自《世说新语·规箴》。鲁迅先生所谓“汉末士流,已重品目,声名成毁,决于片言”,用在郭林宗品鉴陈元方一事上真是恰如其分,可见他在士林威望之高,甚至达到了一言九鼎的地步。)
少姝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名士获评尚且如此,其他人更加可想而知。在有道先生的眼里,身为是则,更须反躬自查,万不可稍有不慎,带坏了道德风气。”
“诚然,越是身份举足轻重,越要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管怎么说,这对后代学子也是一番警示,可谓用心良苦。”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比喻存有戒心,行事极为谨慎,常被后人用来形容审慎的品格。出自《诗经·小雅·小旻》:“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妈妈讲了半日话,有些气促声哑,少姝看出她已然累着了,便劝道:“话说多了也耗气伤神,妈妈先回卧房歇歇,这里我收拾,呆会儿熬好了药给你端去。”
又拿起茶包,深深一嗅,神情带了几分迷醉:“再喝点柏叶香茶,兴许能觉着好些!”
晚午时分,狐岐山麓黄土丘陵上,一座座陶窑正悠然地喷吐着云烟,少姝跟母亲说了一声,便出院信步而来,遵照兄长所托专程瞅瞅——当然她自已心里也按捺不住——兄弟姐妹们所写的瓷盘有没有顺利出窑。
站在门边往珐花家的劳作间里一瞧,珐花正浑然忘我地摆弄着手里的素烧品,置身于泛着柔和光泽的瓶瓶罐罐之中,她周身散发着一抹静雅之气:眼睛微闭,用手指一寸寸地摸着泥坯的表面,感觉着上面微小的凹凸,确定了,睁眼,用刀具开始轻轻打磨那些部分,磨完后,再用指尖触碰抚摸,眉目间神情好不享受。
利坯的工序都要做到此等精细,少姝不住点头,制陶这件事果然是最适合她的。
立即有陶工发现了少姝,笑容可掬地招呼她进去。
珐花这才看见了好友,满面喜色,慌得净手起身,亲热地拉着少姝坐下,倒茶相待。
“快别忙了,倒像是我搅扰了你做活儿,怪不好意思的。”少姝有什么说什么,闲闲落坐,东张西望地看各色新烧的瓷器。
“少姝姑娘此话可是见外了,我这里你什么时候不能来?我成天勤盼着哩!”珐花完全当少姝是自家人的口吻,从木柜中取出两碟子糕饼,“先前寻思,你家里近日事多,肯定顾不上过来,这是我父亲下城时捎回来的,好好给你留着,快请用。”
伙计们素知她二人亲厚,随意说笑两句,便各自忙活去了,留她们小姐妹在一角喁喁细语。
珐花晓得她此行来意,从靠墙的置物格子上,取下一包严实裹紧的货品,绽开笑颜:“姑娘你来看,上巳那日你与兄姐们书写诗文的盘子,已经成了!”
少姝霍一声起身,糕饼渣邋遢一地,她两三步赶至好友身边,帮手共同放到看货的大桌上。
包袱打开了,一叠莹润洁白的玉盘赫然呈现,齐齐整整地摞着,盘子边缘,都饰以褐彩的缠枝花卉。
(白釉釉下褐彩瓷器:据中国硅酸盐学会主编的《中国陶瓷史》一书介绍,洪山窑釉下彩绘,多画折枝叶纹,褐彩的色调有深浅咖啡色、黑褐色和桔红色,色调变化较多,纹饰部分凸起,可以看出是彩绘时料较多的结果,纹饰外罩以透明玻璃釉,胎上敷有洁白的化妆土,把咖啡色、桔红色的简练纹饰烘托了出来,这处色调只见之于介休与交城二窑,其他诸窑迄今未见,可以说是山西地区独有的地方特色。)
少姝拿起最上面的一只,出声念诵:“逐觞仙波上,情醉太古风。”
“这是子献公子的。”珐花道。
“没错!”少姝猛地抬头,双眼中迸放出兴奋的光华,“珐花,这段诗句旁边的碧水中,飘荡着一只羽觞,灵动异常,活生生的,好似当日情境!”
“嘻嘻,”珐花也不再瞒她,从袖笼中抽出厚厚一卷纸,“当日离开泉池时,子默公子悄悄地塞给我,说是他应着你们的诗作所画,问我能不能一并烧制,还让我不要告诉你。”
“真有他的!”少姝着实有一番意外之喜,打开子献的画作,然后埋首一一与瓷盘对照欣赏起来,但见少妍的“绯雨粘胭脂”配着一片随风起舞的花瓣雨;少婵的“游鳞织水忙”围绕三两耀眼夺目的红鲤;子献与少嫆合作的“慕真觅玄根”,恰七遮在一株参天大树与背景中的青绿山水融为一体。
“瞧瞧你这画功,几乎是与子献如出一辙……如此精美诚意之作,”少姝紧紧握住珐花的手,“谢谢,一定劳你费神了!不消说,珐花已精湛地掌握了制陶的全套手艺。”
“不行,不行,我还差得远!”珐花难为情,小脸又涨得红红,不过到底少了几分往日的怯弱,少姝看在眼里,真心为她的变化而高兴。
少姝翻看盘子后面,发现异状,端详片刻后指给好友看:“噫,怎么都有小巧的三个圆点,莫非是什么记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