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赤诚之心如初

当时郭林宗有病在身,为了考验魏昭的诚心,收徒四五天了,他还没有给魏昭教授过一次。

一日深夜,郭林宗咳嗽不止,两个书童要去为他熬粥。

他却命道:“不,让魏府尹来!”

魏昭赶忙接手,熬好了端上来:“先生请用。”

“太烫了,端下去!”郭林宗呵斥,“为长者作粥,不加意敬,使不可食!”

魏昭二话没说,又熬了一遍。

“太苦啦,重熬!”郭林宗脸色乌黑,以杯掷地。

魏昭的随从又忍不住了:“公子,咱不要求学了。此人倨傲过分之极,我等应立刻返回京城!”

“休得胡言!”如此者三,魏昭姿容无变,他第三次熬了药,必恭必敬地端到了先生面前。

终于,郭林宗微笑着点了点头,友而善之:“魏府尹,以往众多求学者,他们求学之心并不真诚,所以,他们敷衍与我,仅仅想投有名声罢了。可是,今日与君相见,才知君诚心一片。鄙人愿意为君之师,教授先秦诸子经典。”

不久,他正式收魏昭为徒,将自已的学识倾囊相授,而魏昭也终成大器。

——听完了故事,少姝心有所感,徐徐说到:“当我们真心地对待他人的时候,他人也必定会以真心回报我们的。”

思霓点明:“很多人结识有道先生,不外乎是为了从他的评鉴中博得佳名,从而有助于今后的仕途通达,魏昭他则是反其道而行,放弃了官位,专意求学,其志可嘉,委实难得啊!”

“不过妈妈,有道先生说的那些企图猎取名声前来追随的人,想来是曾令他切切失望灰心过的。”少姝顿时想到,“因此才想要先行考验来人的诚心。”

“是啊,本性良善之人大约都是晚熟,且一次次的,是被劣迹恶事‘催熟’的,尽管后来也算‘开窍’了,懂得小心从事了,但在他每每张开心扉之际,仍可见如初的善良赤诚之心。”

“赤心如初啊,用真心换真心真的很难。”少姝的俏鼻头微微耸动,小模样像极小狐狸通过闻辨气味来找寻同类,引得母亲发笑。

“有道先生和他的诸多弟子都做到了,你也不用太过烦懑忧结。此事也告诉我们,有道先生对士人的鉴别,从来没有故弄玄虚,而是经过了长期用心地习学、观察和甄别。”

“是的,少婵姐姐也为我们阐释过‘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识人确实是一门深奥的学问。”少姝似有所悟,又生疑惑,“妈妈,有道先生流传于后世的,都是对人的赞誉之评吗?”

“那可不尽然哦,”思霓给予明确否定,“依你那样揣测的话,有道先生岂不是成了‘好好’先生?”

“哦,都有谁得到过先生不太理想的预判呢?”

“广为人知的,有叹黄允之废于不笃道,与惜谢甄边让之失道。”

“怎么回事?”

“名士黄允才貌双全,先生对他的评鉴是‘卿有绝人之才,足成伟器。然恐守道不笃,将失之矣。’此评一出,黄允立刻声名大噪,他自已也是得意非凡,认为从此前途坦荡,而有选择的忽略了先生的后半句话,他为登袁隗之堂,竟弃糟糠之妻,其妻累数其若干丑事,黄允因此而身败名裂。此岂非先生所言“守道不笃”而有所失吗?”思霓稍停,又接着说,“此后,其仕途自然受到波及,变得万分坎坷。但这人是有才气的,也自负,移居到洛阳,依有不少人想要前来请教。”

“啊?”少姝也不知道自已何以如此不忿。

“但他自持身份,谎称身体需要休养,不但拒不为官,还闭门谢客——其实这等行径不过是为了提高身价,‘可惜’也功败垂成。彼时符融看不惯黄允的装模作样,就同知交李膺说此人已声名狼藉,还在装清高,可不行。李膺鉴识士人那更不消说,直接给了这么一句评价,小道破义,空誉违实。这回可说得一点也不委婉了,甚至说得上尖刻,黄允本就声名狼藉,加之这两位大人物如此评价,其凄凉结局可想而知。”

(黄允:字子艾,济阴郡【今山东定陶西北】人,东汉时期名士,郭林宗对他评价的大意是“卿有超人的才干,可以成为伟人。然而恐怕恪守正道不够真诚,将会失去名誉。”当时司徒袁隗想替女儿求婚,见到黄允而叹息道:“得到的女婿能像黄允这样就好了。”黄允听说后休掉了他的妻子夏侯氏。夏侯氏对婆婆说:“现在已遭遗弃,就要同黄家长久分别,请求见一见众亲属,以表示离别的心情。”于是大集宾客三百余人,夏侯氏入座,振臂揭露黄允隐瞒起来的丑恶行径共计十五件事,说完后登车离去。黄允从此被时人所废弃,算是东汉版的“陈世美”,为飞黄腾达狠心休妻,德不配位,可谓结局凄惨。)

“哦,那么谢甄边让之失道又是怎么回事?”

“当时汝南的谢甄与陈留的边让都善谈论,均负盛名。两人慕名来见郭泰,通宵达旦地谈论后,郭泰做出了预判,他对自已的门人论此二人,‘二子英才有余,而并不入道,惜乎!’,大约是讲此二人虽有口舌之能,而不能合于圣贤之道,即指二人恃才傲物,不能因时制宜,而终为时所毁,实在可惜。果不其然,谢甄最终因为不拘小节,被舆论所诋毁;而边让则更因轻蔑嘲讽魏武而遭杀身之祸。”

(袁隗:袁绍之叔,时位列三公。)

(边让骂曹:东汉末年名士边让“少辩博,能属文”,以《章华赋》扬名,与孔融等才子齐名。他被大将军何进征辟为令史,“进以礼见之。”边让大显身手,“善占射,能辞对”,使“满堂宾客莫不羡其风。”“初平中,王室大乱,让去官还家。”其家在兖州陈留郡,192年,曹操入兖州,剿平当地黄巾军后,自领兖州刺史。按说边让与曹操生平并无交集,却“恃才气,不屈曹操”。在文才上不服曹操,且越骂越胆儿肥,蔑视曹操文才之余,竟脑袋发热“多轻(蔑)侮(辱)之语。”同乡人跑去曹操面前添油加醋诬陷他,曹操虽求贤若渴,但诛杀不听话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所谓名士却毫不手软,下令陈留郡守就地处决了边让,故边让死于狂傲多言。)

(郭林宗识鉴黄允等事例:均出自《后汉书·郭太(泰)传》。)

“老天,”少姝半天合不上小嘴,“说句后人不该说的话,有道先生的眼光,真是要多‘毒’有多‘毒’哇!先生所谓“二子不入道”之语,这‘入道’是否有他特殊的含义呢?”

“按字面意思,无非是指圣贤之道。如若深究,或即孟子之谓‘内圣外王’之道,浅显理解,内圣当指聪慧、能克已、无私欲者,外王即谓齐家、渡人、安天下。”

“哪怕当时名望很高的‘贤士’,经有道先生指摘其过的,便逃不脱声名扫地的后果。”思霓又想到一则,苦笑道,“名士陈寔的儿子陈元芳当是有深切体味的了。”

“妈妈说的可是太丘令陈寔?陈太丘家教很好,教子有方,尤以‘难兄难弟’的长子陈元方与幼子陈季方最为知名,有道先生因何事要褒贬陈元方?”

(难兄难弟:出自《世说新语·德行》,陈太丘发出的感叹“元方难为弟,季方难为兄!”,后来被浓缩成“难兄难弟”这个成语。原文之意是指兄弟的关系非常好,二人非常优秀,实力相当,后演变讽刺的含义,指代兄弟二人都非常坏,如今也指彼此共同经历过患难的人,或有相同处境或遭遇的人。)

“父亲去世,陈元方非常哀恸,形销骨立。他母亲看见了很心疼,就趁他不注意的时候给他盖了一床被子。这本来也是出于母亲对儿子的疼爱,无可厚非,但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给他盖上色彩、图案都很鲜艳的锦缎被子。碰巧有道先生前来吊孝,看见了这个跟丧礼很不协调的情景很生气,就对陈元方说,卿海内之俊才,四方是则,如何当丧,锦被蒙上?孔子曰:‘衣夫锦也,食夫稻也,于汝安乎?’吾不取也!——意思是你陈元方乃海内俊才,天下士人之榜样,为何在父亲的丧期身披锦被?没听过孔子说吗:服丧期间穿锦衣、食稻米,你难道能心安吗?你的这种行为,我是不赞同的!说完了,先生奋衣拂袖而去,他这番斥责,竟致陈元方家里‘宾客绝百所日’,一百多天里门前冷落啊。”

(陈纪披锦蒙上:出自《世说新语·规箴》。)

少姝听到这里倒吸一口凉气:“在有道先生的眼里,身为是则,更须反躬自查,万不可稍有不慎,带坏了道德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