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们是什么时候为先生做书童的?”少姝觉得这几乎顺理成章,就像赵成说的狐仙一般修为艰难,似这般有灵性的异类,但凡得了人身,会愈加潜心修学研经,甚或为人采药治病,从不作恶。
“在那之后,我们立定心意跋山涉水去追随先生。”白荣言简意赅。
“你们……结伴?”少姝怀疑的目光在二者之间游移不定。
“当然不是心甘情愿结伴的,谁叫我们都是要寻先生呢,”花穆无奈道,“撞不上更好,撞上了免不了又是一通掰扯罢了。”
少姝觉得好笑,只是不发声。
“是啊,先生离开界休四处周游,行踪飘忽,往往是他前脚离开,我们才后脚赶到,但得亏没有懈气,终于在涂经洛阳时追上了先生。我们看到了他,在‘石经’前与太学生们婉婉清谈,登时激动得泪流满面,追上去跟先生说肯我们也是界休人氏,在此地投亲求学无门,先生心生恻隐,答允收留左右,从此我们便以书童自居了,一边求学,一边侍奉。”
“原来是这样拜的师,颇为不易,那百年一斗的约定又从何而来?”
(书童:古代书童大体上有以下几种职能:一是帮书生整理家务;二是帮书生整理书房;三是负责保护主人;四是负责处理一些繁琐事务;五是陪读,和主人一起读书,游山历水。)
“修行坎坷,想要去除本性,更不是一朝一夕可至,先师眼见我们平时多生龃龉,为了化解我俩之间的宿怨,他郑重训诫我们,今后要以百年为期,许斗法一次,直到分出胜负为止,落败一方不可再寻衅滋事,最要紧的是,斗法时切不可伤害生灵,伤及无辜,惊吓众生。”花穆答。
白荣接着说道:“我们这才恍然大悟,先师一直就知道我们二人的来历,从此依约而行,不敢有分毫违背,思来想去,来这里履约便是最合适的了。”
少姝吁出一口气来,看来有道先生不仅明了他们的原形,甚至为了他们日后的修行精进煞费苦心,才琢磨出了这样的办法,方才打斗惨烈,着实吓人,却也真不是要把对方怎样。
她看着两位师兄:“依照此约,再过一百年,两位师兄还是会到此切磋的喽?”
“那是自然,届时还要请小师妹捧场助威。”两人同声表示。
少姝怔住,琢磨着到时候我还能来么,面上却接着笑道:“好,到时候,我一定上个柏婆婆一样的大妆,也好盯住你们,有无违约。”
“小师妹是代替先师来观战的,谁敢不听你的调度。”
大家一起笑了。
“居然两位师兄一直陪伴在先生身侧,”少姝顿了顿,也不绕弯子了,开门见山地问,“那依二位看,先生他周游于郡国之间,一心一意奖拔士人,可有消极避世之嫌?”
两人同为一震,起先面上均起急色,似是不满有道后人敢有此想,但转瞬又压制下来,复归恬淡,而这些纤毫变化都没有逃过少姝的眼睛,她不禁暗生钦佩。
“小师妹,”白荣缓道,“有道先生一生拒绝为官、隐退冲淡,并非全然为着避世所想。他前后奔波,颠沛流离,潜心于鉴识奖拔仍然淹滞民间的‘璞玉浑金’,在尽可能的范围内,举荐更多的有识之士。”
“是啊,先生振兴朝纲的方式,或许与李膺、陈蕃等人犯颜直谏的行为别无二致,用意都是澄清天下,救亡图存。相对而言,他奖拔人才和教授弟子的手段较为稳健温和,也更长远啊!”花穆沉声中饱含情感,“汉末界休城东有河,每至汛时,溢流农庄,众人患之。先生去世后,门生按其所嘱,葬于河边,翌年河水即改向他处,传言先生有道,感于天地,褒扬先生的声音波澜日阔。”
(历代名家褒扬郭林宗的言论:蔡邕之后,晋唐宋清全不乏赞赏的言语。“竹林七贤”嵇康之孙嵇含赞誉郭林宗,学贯古今,无不涉猎,名重于时,知人闻名,堪称亚圣之器。清人姚之骃评价郭泰是家世贫贱、笃生异士,是东汉人品卓然第一的人物。历代皆有歌咏诗歌,如“初唐四杰”卢照邻《咏郭有道》诗:大汉昔云季,小人道遂振。玉帛委奄尹,斧锧婴缙绅。邈哉郭先生,卷舒得其真。雍容谢朝廷,谈笑奖人伦。在晦不绝俗,处乱不为亲。诸侯不得友,天子不得臣。冲情甄负甑,重价折角巾。悠悠天下士,相送洛桥津。谁知仙舟上,寂寂无四邻。)
少姝听得心潮起伏,连声称是,有道先生先生成名时正值血气方刚,出身寒微他,能够抵挡高官厚禄的诱惑,这种视名利如浮云的气魄,确属难能可贵。先生一生为传承文脉殚精竭虑,他不是完全的隐者,更不是那种置家国于不顾的遁世者,听他身边的人这样说,让少姝觉得自已与心中那个自来高大的影像又接近了几分。
三人缄默时分,忽有伙计进来侍候,顺便告诉少姝:“姑娘,楼上的桌子空了,你那姐姐像是先走了,有无告你一声?”
“什么,”少姝跳起,与师兄们解释,“我是和表姐一起来的,不行,得去找找!”
那两人面色,直言无妨,很多客人吃饱喝足了,都爱去树下散淡。
“好!”少姝依言要去,却被两人叫住。
“小师妹,再见面不知何时,请再同饮一杯吧。”
少姝动容,点点头,依言与师兄们把酒话别。
转出饭庄来,走到树下,不觉哑然失笑。
原来,玖儿躺在柏婆的腿上,睡得忘乎所以。
柏婆温柔地向她招了招手。
少姝走过去,把“好姐姐”叫了数声,全不管用。
柏婆这时说:“玖儿说她有事,先回去了,还说她上回醒的突兀,惹得妹妹报怨,这回等你瞧见了,让我好好交待交待。”
少姝登时哭笑不得,这样抛下我也行啊?
“多谢柏婆婆。”她也在一旁席地坐下,专注地看着玖儿睡颜,没有了平日里古灵精怪的诸多表情,充其量也就是个小小稚童,楚楚可怜。
“少姝姑娘,你见我家老头子时,他气色如何?”
“很好啊,柏公公与我们谈天说地,十分尽兴。”少姝笑答,安慰道,“婆婆放心,既然在界休,不日定会回转来,你们一家三口便能团聚了。”
“是呵,每当春日,他是必定要来家一趟的。”柏婆点着头,想来这也是他们夫妻之间的约定,“人们都爱这万象更新的清明时节,家家户户,都等不及的出来踏青赏春。”
“是啊,今年上巳,我们家兄弟姐妹也来源神上踏春嬉戏,尽兴方归。”
“呵呵,平时不大出门的姑娘们可比春花还要明媚,大家公子追随其后,恣其月旦,郭家的姑娘们更是香饽饽了。”柏婆笑道。
(恣其月旦:即随意评头题足的意思,语出东汉末年著名人物评论家许劭的“月旦评”。)
“婆婆说笑了哈。”少姝前仰后合。
柏婆如炬的目光细细打量少姝:“这可不是玩笑话,姑娘亦有好事近矣。”
“婆婆说的是我家大姐吧,她的亲事早定下了,保不齐真是今年出阁呢。”
柏婆含笑不语。
少姝话多,又问:“婆婆你年轻的时候,是时兴梳垂髻的吧?顺乎于天然,简单大方。”
柏婆意外,没看出来,小小的少姝俨然是念旧复古派,她也实话实说:“是啊,什么发饰呀,衣裳呀,口头禅呀,热热闹闹地一直在变,我每当接受新式样的时候,难免有些忧伤,可总还要继续下去,没法子,人老了就这样。”
(垂髻:在汉代妇女中很流行这种发式,也为历代沿用。汉代人们喜欢用一种名叫“香泽”的护发用品,滋养自已干枯的发尾,再用篦子刮去头上的皮屑和发间的虱子,长发后拢,收拾整洁,最后用梳子将一头秀发挽成发髻,于项背处挽成垂髻,髻下分出一缕青丝下垂。垂髻梳好后大多不加发饰,偶有佩戴发饰的女子,但其佩戴方式与后世存在着较大差别,汉代女子不喜欢将发钗、发簪插在低垂的发髻上,而是将饰品佩戴在鬓角上,使步摇上的流苏垂于额头,别样的美感。)
“我觉得婆婆妆容得宜,十分契合,一点显不出年纪。”少姝并不是一味奉承。
“只要是活生生的,哪有不老的,哪怕外边看着经老此,心境却是大大不同了呢。”柏婆笑容可掬。
从方才起,玖儿身上便淡淡地散发着云涌,在她们说话的当儿,雾气聚集,越发浓密起来。
“喏,这是玖儿给你留下,说助你回去的。”柏婆把一袋茶包放她手上,“好孩子,带回去给你妈妈尝尝吧。
少姝感激,答应着:“我是该回去了,多谢婆婆款待。”
道别后,她便身不由主地,走进了云涌之中……
耳畔传来柏婆悠长的轻吟:“闻道秦时树,绵山久结根。虬枝深岁月,翠色老乾坤。拒以不材弃?宜同大北存。风尘谁赏识,万古挺孤村。”
(《秦柏》诗:作者清乾隆年间介休县令吕公滋。不材之木:出自《庄子外篇·山木第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