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与有道先生的约定

玖儿淡淡地笑:“统共一百年才有一次同台比拼、立分高下的机缘,自然愿意舍命相角了。”

此时鹳雀也落了下来,两只铁铸般利爪反复摩擦着石材桌面,甚至蹭出了几丝火星,接着,他又鼓翼跃起,像一支离弦的强劲弩箭,朝着目标直直射来!白蛇临危不怯,绝不闪躲,先是猛然地脖子一缩,瞬息间也弹跳出来,起如翔鹤,正面迎敌。

双方缠斗得密不透风,鹳雀不时用尖喙啄叼,蛇尾被拖拽出去好大一截子,但白蛇也不是好惹的,他挣脱之后,灵活走位,逮住机会就奋力搏击,当那鹳雀再次盯住蛇尾时,却是露出了破绽,蛇首轻不可察地徐徐潜移,刚到达把握实足,令敌手避无可避的方位,便张口了血盆大口,旋风般狠戾咬噬而来。

少姝看得真切,心头一凛,暗叫不好。

大厅内,接二连三地,响起了倒吸凉气之音。

千钧一发时分,头顶“咻”的一声尖锐破空声骤起。

一根纤长的银箸闪电般在双方空隙之间坠下,眨眼间刺入了桌面,屹立不倒,嗡嗡地震颤作响。

众人,包括酣斗的一对雀蛇,都被这飞来的一杠子彻底弄蒙了,面面相窥,不明所以,再顺着方向往上瞧,二楼桌旁的少姝陪着巧笑,满脸大写的尴尬,语气诚恳地连声价告罪:“对不住哈各位,小女子粗蠢笨拙,没拿稳当,失手了。”

“一炷香已到!”洞若观火的柏滋出来唱到,笑嘻嘻声明,这场百年赛事宣告结束,白蛇与鹳雀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了个平手,也不好再言语,而那些押了宝的虽说暗暗叫苦,也无计可施了。

“我的天呀,”玖儿顺势遮住了半张脸,强忍住想要地遁的冲动,无奈地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你怎么做梦也爱管闲事?”

看着楼下意兴阑珊的诸多人等,少姝勾起嘴角,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不大一会儿,柏滋拖着窸窣有声的长袖,上来躬身请道:“少姝姑娘,

“柏兄,请问是哪两个客人?”少姝警觉。

“不是旁人,正是方才大厅里相角的两位。”柏滋坦然相告。

她即刻想要推脱,玖儿却在旁道“他们俩啊,一位姓白,一位姓花可是?”

闻言少姝一个激灵,赵成说过的关于同窗的那些言语立马回想起来。

“好,我这就下去,”少姝说着扭过头,求助地望着玖儿,“姐姐……”

“谁找的事谁去,再说,人家请的是你,我就算了。”玖儿拒绝得干脆,一副放手不管的姿态。

少姝不得已,只好硬着头皮,独自赴宴。

下到一楼雅间,柏滋掀起帘来,少姝蓦然看到两人谈笑风生,尽合规度,她不觉陡而生疑——方才斗得不可开交,势同水火的,真是眼前两位?

“两位,少姝姑娘应邀到此了。”

那两人早已闻声离坐,赶忙拱手致意,主动报上名来。

“少姝姑娘,在下白常。”

“在下花穆,姑娘请上坐。”

少姝强自镇定,客客气气地还礼,她心中了然,叫白荣的这位,生得朱唇皓齿,有几分读书人的纤弱模样,想来是白蛇了,另一位五官方正眸光锐利,浑身上下罩着咄咄英气,定是黑鹳无疑。

想到与两位的渊源,她索性这样开口问候:“二位师兄,少姝初次拜会,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两人听得喜笑颜开,花穆率先道:“我就说么,小小小小师妹,如何会不认得我俩?”

柏滋一旁也听得忍俊不禁,这算什么辈份?哦,少姝即是郭有道先生的玄孙,那这称呼也算勉强说得下去。

少姝笑得弯腰:“经两位师兄这么一称呼,都快把我叫没了,不如就小师妹相宜,也不拗口。”

柏滋吩咐手下的伙计赶紧上菜,当下三人落坐攀谈起来,真有说不出得亲切。

白荣眼角带笑,举杯劝酒:“小师妹,若不是天缘凑巧,哪里今日相遇,师兄敬你。”

花穆却沉下脸,话里话外提示:“小师妹年幼,怎能与你的酒量相比。”

少姝见他们又意见相左,心里盘算,反正是在梦里,还能把我喝醉了不成?

定下心来,她端起伙计刚斟得满满一盅,仰起脖来,豪饮而尽。

白荣当下得意推推花泰的肘膊:“我说什么来着,小师妹果然韵格非凡吧?”

少姝的小脸腾得泛起了红晕,先前的拘束紧张也给她抛到了爪洼国了,顿时口齿缠绵起来:“白师兄是不是还在意我观赛时举止冒犯?”

白荣听得一呆,显被言中心事,脸上隐约有些抹不开的尴尬色:“岂敢,岂敢,小师妹说得哪里去了?”

“你还别说,小师妹,今日你出手这一挡啊,又让我念及当日先师的教诲。”花穆语带哽咽。

“是啊!”白荣垂下头去,显然与他一样心绪。

少姝停下杯箸,语带迫切地望向二人,恳求道:“年深日久,这些事族中长辈怕也已不知,两位师兄,能否详细说与我听?”

“我先来,”白荣吸干了杯中佳酿,自告奋勇,“想当年,先师从洛阳京师返回,走水路经过鹳雀津,那是我初次见到有道先生。”

原来是水蛇,少姝思量,不对,听闻蛇都是会水的,她摇摇头,凝神再听。

“先生正当壮年,意气风发,立于船头,我刚有了点道行,何时见过此等人物?不觉看得痴了,渐渐浮出水面,有道先生发觉,也许是心生怜爱,也定定地朝我看了半日。”

“切!”花穆冷嗤,显然不以为然。

白荣话峰一转:“对,不料此时,我这死对头花兄趁机飞来了,发狠啄咬,我没有防备,眨眼间皮开肉绽,在水里痛苦的翻腾求援,几乎命悬一线。”

花穆看看少姝,咳一声:“叫小师妹见笑了,我们实是天敌,彼时结怨已深。”

“结怨?”

白荣也挠了挠额角:“不过是我们偷吃些雀卵,他们叼食些小蛇之类,天性使然,有什么办法?”

“这话说得也是,”少姝似能理解,“修行,不就是为了一点点弃绝与生俱来的兽性,令言行处事皆合大道么。”

两位师兄相视一眼,同时露出无言的钦赏。

“白师兄想必是被有道先生救起了吧?”少姝又问。

“是啊,”花穆接口道,“我见它上了船,越发恼怒了,拼了命也要抢回手上来。于是再次扑食,不想被有道先生以袖拂开了,船上的旁人乘机捉了我,结结实实捆住,说什么没见过这么大的水禽,立时就要炖煮。”

这回轮到白荣幸灾乐祸,低笑不停。

“结果呢,”花穆脸上浮现出浓重的追思,“经有道先生一番劝解,我被放回,总算躲过了此劫。”

“先生的恻隐之心,可达上天,他取来药,为我仔细敷好,也放归水中。”白荣念念不忘。

“那后来你们就来拜师修学了?”少姝觉得这几乎顺理成章,就像赵成说的,狐仙一般修为艰难,似这般有灵性的异类,但凡得了人身,会更加潜心修学研经,为人采药治病,从不作恶。

两人默默点头。

“那这个百年一斗的约定从何而来?”

“修为艰难,想要去除本性,更不是一朝一夕可至,先师眼见我们平时多生龃龉,便定下了此约。”白荣回答,“不可伤及无辜,更不能真要了对方性命。我们思来想去,来这里履约便是最合适的了。”

少姝吁出一口气来,看来有道先生不仅知道他们的原形,甚至为了他们日后的修行精进煞费苦心,才想出了这个法子,方才打斗惨烈,着实吓人,却真不是要把对方怎样。

她看着两位师兄:“依照此约,再过一百年,两位师兄还是会到此切磋的喽?”

“那是自然,届时还要请小师妹捧场助威。”两人同声表示。

少姝怔住,琢磨着到时候我还能来么,面上却接着笑道:“好,到时候,我一定上个柏婆婆一样的大妆,也好盯住你们,有无违约。”

“小师妹是代替先师来观战的,谁敢不听你的调度。”

大家一起笑了。

这时有伙计进来侍候,顺便告诉少姝:“姑娘,楼上的桌子空了,你那姐姐像是先走了,有无告你一声?”

“什么,”少姝跳起,与师兄们解释,“我是和表姐一起来的,不行,得去找找!”

那两人面色复归恬淡,直言无妨,很多客人吃饱喝足了,都爱去树下散淡。

“好!”少姝依言要去,却被两人叫住。

“小师妹,再见面不知何时,请再同饮一杯吧。”

少姝动容,点点头,依言与师兄们把酒话别。

转出饭庄来,走到树下,不觉哑然失笑。

原来,玖儿躺在柏婆的腿上,睡得忘乎所以。

柏婆温柔地向她招了招手。

少姝走过去,把“好姐姐”叫了数声,全不管用。

柏婆这时说:“玖儿说她有事,先回去了,还说她上回醒的突兀,惹得妹妹报怨,这回等你瞧见了,让我好好交待交待。”

少姝登时哭笑不得,这样抛下我也行啊?

“多谢柏婆婆。”她也在一旁席地坐下,专注地看着玖儿睡颜,没有了平日里古灵精怪的诸多表情,充其量也就是个小小稚童,楚楚可怜。

“少姝姑娘,你见我家老头子时,他气色如何?”

“很好啊,柏公公与我们谈天说地,十分尽兴。”少姝笑答,安慰道,“婆婆放心,既然在界休,不日定会回转来,你们一家三口便能团聚了。”

“是呵,每当春日,他是必定要来家一趟的。”柏婆点着头,想来这也是他们夫妻之间的约定,“人们都爱这万象更新的清明时节,家家户户,都等不及的出来踏青赏春。”

“是啊,今年上巳,我们家兄弟姐妹也来源神上踏春嬉戏,尽兴方归。”

“呵呵,平时不大出门的姑娘们可比春花还要明媚,大家公子追随其后,恣其月旦,郭家的姑娘们更是香饽饽了。”柏婆笑道。

(恣其月旦:即随意评头题足的意思,语出东汉末年著名人物评论家许劭的“月旦评”。)

“婆婆说笑了哈。”

柏婆如炬的目光细细打量少姝:“这可不是玩笑话,姑娘亦有好事近矣。”

“婆婆说的是我家大姐吧,她的亲事早定下了,保不齐真是今年出阁呢。”

柏婆含笑不语。

从方才起,玖儿身上便淡淡地散发着云涌,在她们说话的当儿,雾气聚集,越发浓密起来。

“喏,这是玖儿给你留下,说助你回去的。”柏婆把一袋茶包放她手上,“好孩子,带回去给你妈妈尝尝吧。

少姝感激,点点头:“我是该回去了,多谢婆婆款待。”

道别后,她便身不由主地,走进了云涌之中……

耳畔传来柏婆悠长的清吟:“闻道秦时树,绵山久结根。虬枝深岁月,翠色老乾坤。拒以不材弃?宜同大北存。风尘谁赏识,万古挺孤村。”

(《秦柏》诗:作者清乾隆年间介休县令吕公滋。不材之木:出自《庄子外篇·山木第二十》。)

少姝揉揉惺忪睡眼,睁开眼。

回过神,她翻身爬起,带着一丝怅惘,颓然自叹:“醒来了,好长的一个梦。”

思霓正好推门进来,笑她:“说是长个儿的人觉多,你怎么还越越多了。”

“嘻嘻,妈妈猜我梦到谁了?”

“犯不着猜,定是又跟着玖儿出去疯魔了!快起来梳洗了用早饭。”

思霓催促着,她支好炕桌,摆上小粥小菜,便坐到炕沿,和女儿有一句没一句地扯起了闲篇。

少姝答应着,跳下地。

“咦,你头上戴的什么?”

少姝一摸,抽下来察看,竟然是支透亮通澈玉簪,等会儿,同赵成在狐市购得的简直一模一样,也不对,他那上面的雕花是“比翼鸟”,而手上这个,变成了一大一小相依偎的母子狐,亲昵之态惟妙惟肖。

她怔怔地看了一瞬,明白过来,笑道:“这回可是让玖姐姐‘破费’不少呢,妈妈,给,这是她为你买的。”

思霓接过来,审谛半晌,心疼地嗔道:“怎么能‘换’如此昂贵的物件,这孩子恁多地心重!”

少姝又拿出怀里的茶包奉上。

思霓打开一闻,不觉失笑:“哟,柏婆婆的香茶,我有多少年没喝到过了,多亏了你们,才又能享受享受了。”

少姝问:“妈妈过去,也经常光顾那里的饭庄吧?好不奇派!”

思霓却道:“当地乡亲们都说啊,夜间时见红光在秦柏岭上穿梭往返,定是有仙家出入。”

少姝跃下炕来,笑盈盈道:“来,我为妈妈插戴上发簪,一准儿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