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片刻,少姝回过神,又想趁此良机不如弄个清楚,便接着问:“方才赵叔讲,那时学生中有不少你这样的,都有些什么人,如今与你还有往来么?”
赵成抚弄着不太长的胡髭,又扳着指头数了片刻,双眸焕然一亮:“除了与我同窗的狐族呢,似乎有一条白姓的蛇精,还有位善长御风而行的管兄,我记得他家就在鹳雀津那一带……”
“御风而行,不就是飞么,”少姝接茬道,“家在鹳雀津,莫不是一只鹳雀?”
“对喽,少姝姑娘所言不差,”赵成笑答,“实为一只鹳雀,不过,如今想来,他们二人同门了一场,却谈不上丁点的交情,遇在一处时总要掐架,活像宿怨不解的冤家对头,我们旁人劝解也统统无用,有道先生可是为此费过不少心呐。”
“但是……”少姝终于憋不住了,“你们为何要专程追随有道先生?”
“有道先生在太学时,被冠以群生之领袖,盖因其神气冲和,言合规矩,高才妙识,经学造诣罕见其伦。须知,经学虽脱胎于儒学,但其渊源丰裕厚实,在原来儒的基础上是有所更化的,为了通经致用,经师们广泛汲取各家之所长,融汇推演并且巧妙化用,道家之‘道’,阴阳家之‘五行’,法家之‘任法而治’,墨家之‘天德,天意,小康与大同’等等,可谓无所不包啊,修为人身要更进一步,便不能不学,聆听有道先生亲自传授,实为三生有幸!”
(经学:董仲舒献《天人三策》之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立太学以教于国”,太学作为官方大学蓬勃发展始于此时,两汉以儒学五经为官方教材,经学成为政府培养人才,主导意识形态的政治学说,“春秋大一统”,“三纲五常”等理念影响中国文化深远。)
少姝心中有所触动,虽然妈妈早告诉过她,在这山上过活之人,无论烧陶,还是制香,甚或待字闺中者,都是通过日积月累的修行来参悟人生道理的,但她总有些旧调重弹之感。
而眼下,看着曾以为十分熟悉,今日揭开来又一重身份的赵成,她这才下意识地点点头,对妈妈的话有了深切的认同感,在这些人的身后,无不留下了独属于他们的隐秘漫长的不易与欢欣。
听过赵成的求学往事,又思及有道先生坐馆时必定盛况空前,她愈加心生向往,恨不能也“回去”亲眼目睹一番,焦灼迫切,几如百爪挠心。
“狐仙子弟读书用功,其辛苦不足为外人道。赵师傅早年投在郭门下,也是不足为奇的。对了,石屯有位宋先生,曾给村人们说过一件怪事。他夜半途经一座古墓时,闻得墓中传来鞭打叱骂之声‘你们不好好读书,不能明事理辨是非,日后什么坏事做不出?等到触犯天律,后悔就来不及了!’他好生奇怪,这黑灯瞎火的荒郊野地里,是谁在训话?原来是狐族教子,于是称叹我们的用功向学之心,还以此来驱策子弟呢!”玖儿说完了,推推少姝,“快看前面,多热闹呵。”
(狐仙教子:取材于《阅微草堂笔记》卷七。)
三人边行边聊,夹说夹笑,不多时,已快下至源神池边。
不知何时起,沿着一条曲折的石子幽径,忽而现出了长的两排摊位,摊主揽客吆喝的声音渐渐清晰。
很多摊位前,亮起了五色的琉璃灯盏,光华耀亮,吸人眼目。
“这些人是在做什么呢?”少姝满脸不解兼具傻笑。
“这是狐市啊,少姝姑娘。”赵成轻描淡写地说着,随她们进入市集,看出少姝是头一回来,心中多少有些诧异,“这边是作生鲜水果买卖的,那边是贩售衣物的,喏,跟前的这几家,是金银玉料生意。”
“这些摊主都是得道狐仙吗?我怎么瞧着有些面生?”少姝只觉得一双眼快要用不过来了,目眩魂摇,心动神驰,怎么自已就像“才从南山捉来的圪狸”,见了什么都是一派新鲜好奇。
(才从南山捉来的圪狸:方言,用以形容某人尚未经见过世面,土包子一样,什么也不懂;圪狸,有一说即花栗鼠。)
“他们啊道行确实尚浅,有些是才刚修得了人形,平日还是在后山的老林深洞中修炼。”玖儿为她释疑,“那些还没得道的狐,仍具兽性,远离尘嚣对他们提升精进是有益的。而已然得道的狐仙,他们坐卧行止与人无异,自然与人们相处会比较方便。至於道行高深的狐仙,那便可随其所好,任他往来了。”
少姝一一记在心头,视线落在那首饰摊上,被一朵小巧玲珑的珠花吸引,精致内敛,与母亲日常选戴的花形有几分相近,不觉脱口问道:“请问这件要价几何?”
对面长得伶俐机敏的小姑娘摊开手掌,微笑着伸开五根手指,翻一番。
少姝哦一声,去袖中摸出钱袋来。
“你这是做什么?”玖儿笑着阻止。
“买东西,自然要给钱呀!”经她一拦,少姝有点摸不着头脑。
“谁稀得你的铜板,人家的物件是要用十口精气来换的。”玖儿笑得打跌,又凑近珠花仔细打量,还起价来,“这个小玩意儿,你可别欺负我们少姝,用五口气也够够的了。”
闻言,少姝石化当场,见人家摊主小姑娘但笑不语,便知玖儿所言不差,一时之间颇为尴尬;再看旁边的摊位前,还果有人将真气吐出,摊主便麻溜地将所有“收入”悉数纳入一只玉瓶之中,好悬没有惊掉她的大牙。
“倒好个家什,”过了半天,她的目光从那玉瓶上收回来,小心地放回珠花去,幽幽道,“玖姐姐,虽说狐仙们梦中修炼避开了豪夺,却仍有这许多巧取的坎阱呀。”
玖儿忍着笑,正经地摇摇头:“非也,非也。做什么不是要花费精力工夫的呢,不耐烦去采料打磨和雕琢,不如就在此间换来,人世间也多的是以物易物,不过是以我所有,换我所需罢了,两下里你情我愿的,还称不上‘巧取’。更有些利用迷惑手段来采补自身者,好似走了捷径,投机取巧,伤人性命,终逃不脱天道惩罚。”
少姝颔首,觉得有理,一转头,见赵成刚买了一支玉簪,微笑起来。
见少姝定定地看他,赵成也不藏着掖着,大方笑道:“我家老妻钟意的成色,定了很久,碰巧出货了,不如先替她‘拿下’。”
“赵师傅真是舍得哩,给嫂子买东西,用的是你的精气,怕是你这几日的修行都用来博妻一笑了。”玖儿打趣他。
“虽如此说,贤伉俪也是接鲽情深。”少姝称扬道。
(鹣鲽情深:成语出自《史记》,比喻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深厚,特别是夫妻之间恩爱。“鹣”,就是中国传说中的“比翼鸟”,雄鸟只有左翼左目,雌鸟只有右翼右目,一雄一雌只有联合起来才能飞行。“鲽”,是比目鱼的古称,中国《尔雅》这部最早的字典中解释“鲽”字,说它是“不比不行”的一种鱼,一定要两条鱼紧贴着对方才能行动。)
赵成有些不好意思了,那揽客心重的摊主报出了成交价。
“什么,居然这么贵……”连玖儿也低呼出声,附耳过来,对少姝说,“我说赵师傅还果是个实诚人,他要多少便给多少,虽说同为一族,但也过于信任他人了。”
“信任同族,不是很寻常的事么?”少姝不解反问,且在她看来,男人们大多心粗,才不耐烦与人讨价还价。
玖儿退开一步,神色古怪地打量妹妹,酝酿半天,嘟囔了一句:“对旁人——无论熟识或是陌生的——给予信任是非常不牢靠的,我已经很些年不会这样做了。”
“那姐姐可信任我?”少姝敏锐地产生了疑虑。
玖儿无奈地翻个白眼,嘟囔了一句:“简直多此一问。”
少姝笑着低下头,她知道这个姐姐从小吃过很多苦,玖儿经历中积累的种种不如意,必定是她无法想象的,不由得想要更加疼惜她。
半晌没开口的赵成却说话了:“修者如牛毛,得者似麟角,玖儿姑娘,我每每看到这些个狐市上做生意的,便回想起来自已过去的情形,全当助力他们一把了。”
原来如此,少姝会意,想来妈妈也从未与小商小贩锱铢必较,施比受有福,说的就是这种心情吧。
玖儿面色一滞,勉强承认:“赵师傅说得也是,其实上溯到最初,皆是资质平平的赤狐而已。”
(赤狐:别名红狐、狐狸、草狐,分布范围最广。其毛色会因地理及气候条件的不同而有异,所谓黑狐、银狐、白狐,玉面狐等,大概都是赤狐的变种,或趋黑趋白,或黑白间杂,因毛色而得名,也因此形成了特殊的文化含义。在中国古代典籍中所被记载的狐,主要都是赤狐。《诗经》中的相关记述是现存最早的明确记载。诗经《国风·邶风·北风》:“莫赤匪狐,莫黑匪乌。惠而好我,携手同车。其虚其邪?既亟只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