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狐市

而眼下,看着曾以为十分熟悉,今日揭开来又一重身份的赵成,她这才下意识地点点头,对妈妈的话有了深切的认同感,在这些人的身后,无不留下了独属于他们的隐秘漫长的不易与欢欣。

听过赵成的求学往事,又思及有道先生坐馆时必定盛况空前,她愈加心生向往,恨不能也“回去”亲眼目睹一番,焦灼迫切,几如百爪挠心。

“狐仙子弟读书用功,其辛苦不足为外人道。赵师傅早年投在郭门下,也是不足为奇的。对了,石屯有位宋先生,曾给村人们说过一件怪事。他夜半途经一座古墓时,闻得墓中传来鞭打叱骂之声‘你们不好好读书,不能明事理辨是非,日后什么坏事做不出?等到触犯天律,后悔就来不及了!’他好生奇怪,这黑灯瞎火的荒郊野地里,是谁在训话?原来是狐族教子,于是称叹我们的用功向学之心,还以此来驱策子弟呢!”玖儿说完了,推推少姝,“快看前面,多热闹呵。”

(狐仙教子:取材于《阅微草堂笔记》卷七。)

三人边行边聊,夹说夹笑,不多时,已快下至源神池边。

不知何时起,沿着一条曲折的石子幽径,忽而现出了长的两排摊位,摊主揽客吆喝的声音渐渐清晰。

很多摊位前,亮起了五色的琉璃灯盏,光华耀亮,吸人眼目。

“这些人是在做什么呢?”少姝满脸不解兼具傻笑。

“这是狐市啊,少姝姑娘。”赵成轻描淡写地说着,随她们进入市集,看出少姝是头一回来,心中多少有些诧异,“这边是作生鲜水果买卖的,那边是贩售衣物的,喏,跟前的这几家,是金银玉料生意。”

“这些摊主都是得道狐仙吗?我怎么瞧着有些面生?”少姝只觉得一双眼快要用不过来了,目眩魂摇,心动神驰,怎么自已就像“刚从南山捉来的圪狸”,见了什么都是一派新鲜好奇。

(刚从南山捉来的圪狸:方言,用以形容某人尚未经见过世面,土包子一样,什么也不懂;圪狸,有一说即花栗鼠。)

“他们啊道行确实尚浅,有些是才刚修得了人形,平日还是在后山的老林深洞中修炼。”玖儿为她释疑,“那些还没得道的狐,仍具兽性,远离尘嚣对他们提升精进是有益的。而已然得道的狐仙,他们坐卧行止与人无异,自然与人们相处会比较方便。至於道行高深的狐仙,那便可随其所好,任他往来了。”

少姝一一记在心头,视线落在那首饰摊上,被一朵小巧玲珑的珠花吸引,精致内敛,与母亲日常选戴的花形有几分相近,不觉脱口问道:“请问这件要价几何?”

对面长得伶俐机敏的小姑娘摊开手掌,微笑着伸开五根手指,翻一番。

少姝哦一声,去袖中摸出钱袋来。

“你这是做什么?”玖儿笑着阻止。

“买东西,自然要给钱呀!”经她一拦,少姝有点摸不着头脑。

“谁稀得你的铜板,人家的物件是要用十口精气来换的。”玖儿笑得打跌,又凑近珠花仔细打量,还起价来,“这个小玩意儿,你可别欺负我们少姝,用五口气也够够的了。”

闻言,少姝石化当场,见人家摊主小姑娘但笑不语,便知玖儿所言不差,一时之间颇为尴尬;再看旁边的摊位前,还果有人将真气吐出,摊主便麻溜地将所有“收入”悉数纳入一只玉瓶之中,好悬没有惊掉她的大牙。

“倒好个家什,”过了半天,她的目光从那玉瓶上收回来,小心地放回珠花去,幽幽道,“玖姐姐,虽说狐仙们梦中修炼避开了豪夺,却仍有这许多巧取的坎阱呀。”

玖儿忍着笑,正经地摇摇头:“非也,非也。做什么不是要花费精力工夫的呢,不耐烦去采料打磨和雕琢,不如就在此间换来,人世间也多的是以物易物,不过是以我所有,换我所需罢了,两下里你情我愿的,还称不上‘巧取’。更有些利用迷惑手段来采补自身者,好似走了捷径,投机取巧,伤人性命,终逃不脱天道惩罚。”

少姝颔首,觉得有理,一转头,见赵成刚买了一支玉簪,微笑起来。

见少姝定定地看他,赵成也不藏着掖着,大方笑道:“我家老妻钟意的成色,定了很久,碰巧出货了,不如先替她‘拿下’。”

“赵师傅真是舍得哩,给嫂子买东西,用的是你的精气,怕是你这几日的修行都用来博妻一笑了。”玖儿打趣他。

“虽如此说,贤伉俪也是接鲽情深。”少姝称扬道。

(鹣鲽情深:成语出自《史记》,比喻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深厚,特别是夫妻之间恩爱。“鹣”,就是中国传说中的“比翼鸟”,雄鸟只有左翼左目,雌鸟只有右翼右目,一雄一雌只有联合起来才能飞行。“鲽”,是比目鱼的古称,中国《尔雅》这部最早的字典中解释“鲽”字,说它是“不比不行”的一种鱼,一定要两条鱼紧贴着对方才能行动。)

赵成有些不好意思了,那揽客心重的摊主报出了成交价。

“什么,居然这么贵……”连玖儿也低呼出声,附耳过来,对少姝说,“我说赵师傅还果是个实诚人,他要多少便给多少,虽说同为一族,但也过于信任他人了。”

“信任同族,不是很寻常的事么?”少姝不解反问,且在她看来,男人们大多心粗,才不耐烦与人讨价还价。

玖儿退开一步,神色古怪地打量妹妹,酝酿半天,嘟囔了一句:“对旁人——无论熟识或是陌生的——给予信任是非常不牢靠的,我已经很些年不会这样做了。”

“那姐姐可信任我?”少姝敏锐地产生了疑虑。

玖儿无奈地翻个白眼,嘟囔了一句:“简直多此一问。”

少姝笑着低下头,她知道这个姐姐从小吃过很多苦,玖儿经历中积累的种种不如意,必定是她无法想象的,不由得想要更加疼惜她。

半晌没开口的赵成却说话了:“修者如牛毛,得者似麟角,玖儿姑娘,我每每看到这些个狐市上做生意的,便回想起来自已过去的情形,全当助力他们一把了。”

原来如此,少姝会意,想来妈妈也从未与小商小贩锱铢必较,施比受有福,说的就是这种心情吧。

玖儿面色一滞,勉强承认:“赵师傅说得也是,其实上溯到最初,皆是资质平平的赤狐而已。”

(赤狐:别名红狐、狐狸、草狐,分布范围最广。其毛色会因地理及气候条件的不同而有异,所谓黑狐、银狐、白狐,玉面狐等,大概都是赤狐的变种,或趋黑趋白,或黑白间杂,因毛色而得名,也因此形成了特殊的文化含义。在中国古代典籍中所被记载的狐,主要都是赤狐。《诗经》中的相关记述是现存最早的明确记载。诗经《国风·邶风·北风》:“莫赤匪狐,莫黑匪乌。惠而好我,携手同车。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少姝心里,没办法轻巧地“而已”过去;“是,易地而处,未必有做的比他们更好的,不管什么情景,能上进总是好事。”

“早年间,舅舅他老人家身边呐,这样的徒子徒孙甚多。”

“是么,”少姝讶异,“自我记事起,舅舅孑然一身,除了侍奉左右的小叶哥。”

玖儿挥了挥衣袖:“得了,你记事才几年?最近,他不是新收了一名,那个什么叫尹毅的?”

少姝张了张嘴,又合上,没想到玖儿连这个也知道。

“虽是凡是狐都可以修道,但与出身大有关联。如是尚未得道者所生的,那就是普通之狐,如果是父母已然得道,那自然会生出有灵通的白狐或玄狐了。就咱们山上而言,思姓历来是族长,最为高贵体面,除却校验族中修行,并可执行赏罚。”

(白狐和玄狐为灵狐:据说此二者都是赤狐的变种,但因罕见,在古代以稀奇为神异的观念下很容易成为被崇拜的对象,称其为得道的灵物。而赤狐,因其寻常可见,只好受些委屈,作为狐族原生态修道成仙的第一阶段了。)

“难为舅舅了,居然还有这么多事务需他操持的。”少姝想想思霄那大大咧咧的性情,冒出几声幸灾乐祸的坏笑,又道,“纯黑或白的毛色本就极其罕见,《山海经》中记有许多白色或黑色的神兽,诸如白蛇、白鹿、白犀、白猿,或玄虎、玄豹、玄鸟、玄蛇等,想来也是修炼至此?”

“由赤而黄,久儿化玄,变化的可不止是皮毛的颜色,”玖儿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冷峻严肃,“一颗心渐渐从热化冰,取舍之间益发决绝,我们提升进阶的代价,不就是会失去原来的样子吗?”

(由赤而黄,久儿化玄:古时有狐年久而黄,黄久而元(玄)之說,说明了狐年深日久之后,其毛色自有变化规律。明·罗贯中《三遂平妖传》第三回云:“玄狐、白狐,则寿多而色变也。”当然也有以修行时间划分的,东晋郭璞《玄中记》中记载:“狐五十岁能变化为妇人,百岁为美女……能知千里外事。善蛊魅,使人迷惑失智。千岁即与天通,为天狐。”)

少姝闻言动容,自认不便置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