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无意冒犯,只是这个地方,偏偏大家都钟意。”玖儿抿了抿嘴角。
可不是,少姝顺着玖儿所指方向望去:夜间的拜月亭,沐浴在清辉之中,山丘下鸑鷟泉水声潺潺,古亭外松柏间山涛奔彻。一轮玉璧般的明月正值中天,远处的农田、小桥、房舍、水磨……皆披上了一层银霜般的白光。缕缕轻雾从岫穴间逸出,袅袅升空,融入到天边的纤云中,已然分不清边界。
始料未及的是,梦中的狐歧夜景居然琦丽如斯,美得夺魂摄魄,哎,慢着。
“难不成,赵叔你也是在梦中?”少姝她也不曲里拐弯了,直接问道。
赵成愣了愣,然后爽快承认了:“梦中修炼多些保障,即便共梦,泰半是自已人,也不必有所忌惮。”
少姝明白过来,原来妈妈说的共梦并不受人数所限,甚至还可以在不同的狐仙梦里随意“串门”,简直太好玩儿了!再者,狐仙们异能卓著,睡着了亦可精进修炼,更是令人叹为观止。
“我方才就是与妹妹说这个,谁知她少见多怪,惊动了赵师傅。”玖儿笑着据实以告。
赵成只是温和地点点头,看来那段轶闻他也是知道的。
少姝赧笑,她心中的震荡渐已平复,忙转移话题:“青凤与孝儿也都跟着赵叔开始吐息修行了吗?”
“是啊,往常到此时分,拙荆也该带着孩子们一块儿来亭间的,想来定是他们又在缠着母亲讲故事,故三人尚未入梦。”赵成恭谨答道,“话说回来,我那两个孩子最喜欢的,还是听少姝姑娘讲书,说比我们教的有趣,孝儿这两天喋喋不休,尽尽念着什么“尺蠖之屈”,“龙蛇之蛰”,‘穷神知化’,那小模样是在用功领会没错,真要多谢少姝姑娘的悉心教导!”
“哪里哪里,赵叔客气。”少姝甚是开心,笑嘻嘻地摆摆手,“青凤懂事善学,孝儿敢说敢问,赵叔这一对伶俐的宝贝,人见人爱呢!”
见赵成高兴得合不拢嘴,玖儿灿然一笑:“我妹妹这性子,不折不扣的孩子王,跟着她总错不了。”
“错不了,错不了,华岩馆的姑娘,家学渊源,多少人想求教都求不来的,”赵成不无感慨,目光竟有些闪烁迷离,饱含深情地说道,“早些年,我们也下山听过有道先生的课,那情景,仿佛是孩子们睁圆了眼睛围着姑娘听书,一般无二呐!”
这还了得,赵叔竟然是高祖有道先生的弟子,少姝登时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颤声问他:“赵叔此话当真?”
“在姑娘们面前,小人如休敢打诳语。”赵成言辞凿凿,“彼时有道先生从洛阳回来的时日不长,尚是汉桓帝在位哩!”
“原来是延熹年间的同门前辈啊,失敬失敬!”少姝始信其言,上前朗声作揖。
(延熹:第一次党锢发生于公元166年【延熹九年】,延熹【158年六月-167年六月】是东汉皇帝汉桓帝刘志的第六个年号,汉朝使用这个年号时间共记10年。郭林宗约是在第一次党锢后离开洛阳返乡,所以少姝约摸了一个最早的年号。)
“不敢不敢,”赵成慌忙拱手还礼,“想当年,有道先生讲学可谓有教无类,学生参差芜杂,除了贩夫走卒,也还有不少我们‘这样’的,但投门下者,先生皆不计较出身,尽心奖掖后学。”
少姝不住地应声,双目不由地泛红:“我也常听家里的老人们讲,其实先生回乡教学时,丝毫没有什么名士的架子,与乡民胶漆相投,他们自然也不会感到生疏,认为先生难以高攀。”
赵成用衣袖轻拭眼角,仰首一叹:“过去了这么些年,我也终于明了先生的一片苦心:乱世征兆已见,天下即将涂炭,不如就把道德文章的种子深深地埋在民间,留在这些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朴实坚韧的人心里吧!”
过了片刻,少姝回过神,又想趁此良机不如弄个清楚,便接着问:“方才赵叔讲,那时学生中有不少你这样的,都有些什么人,如今与你还有往来么?”
赵成抚弄着不太长的胡髭,又扳着指头数了片刻,双眸焕然一亮:“除了与我同窗的狐族呢,似乎有一条白姓的蛇精,还有位善长御风而行的管兄,我记得他家就在鹳雀津那一带……”
“御风而行,不就是飞么,”少姝接茬道,“家在鹳雀津,莫不是一只鹳雀?”
“对喽,少姝姑娘所言不差,”赵成笑答,“实为一只鹳雀,不过,如今想来,他们二人同门了一场,却谈不上丁点的交情,遇在一处时总要掐架,活像宿怨不解的冤家对头,我们旁人劝解也统统无用,有道先生可是为此费过不少心呐。”
“但是……”少姝终于憋不住了,“你们为何要专程追随有道先生?”
“有道先生在太学时,被冠以群生之领袖,其经学造诣鲜有其匹。须知,经学虽脱胎于儒学,但其渊源丰裕厚实,在原来儒的基础上是有所更化的,为了通经致用,经师们广泛汲取各家之所长,融汇推演并且巧妙化用,道家之‘道’,阴阳家之‘五行’,法家之‘任法而治’,墨家之‘天德,天意,小康与大同’等等,可谓无所不包啊,修为人身要更进一步,便不能不学,聆听有道先生亲自传授,实为三生有幸!”
(经学:董仲舒献《天人三策》之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立太学以教于国”,太学作为官方大学蓬勃发展始于此时,两汉以儒学五经为官方教材,经学成为政府培养人才,主导意识形态的政治学说,“春秋大一统”,“三纲五常”等理念影响中国文化深远。)
有道先生坐馆时,想必盛况空前,少姝听得愈加心生向往,恨不能也“回去”亲眼目睹一番,焦灼迫切,几如百爪挠心。
“狐仙子弟读书用功,其辛苦不足为外人道。赵师傅早年投在郭门下,也是不足为奇的。对了,石屯有位宋先生,曾给村人们说过一件怪事。他夜半途经一座古墓时,闻得墓中传来鞭打叱骂之声‘你们不好好读书,不能明事理辨是非,日后什么坏事做不出?等到触犯天律,后悔就来不及了!’他好生奇怪,这黑灯瞎火的荒郊野地里,是谁在训话?原来是狐族教子,于是称叹我们的用功向学之心,还以此来驱策子弟呢!”玖儿说完了,推推少姝,“快看前面,多热闹呵。”
(狐仙教子:取材于《阅微草堂笔记》卷七。)
三人边行边说,已快下至源神池边。
不知何时起,这里忽忽出现了长长的两排摊位,摊主揽客吆喝的声音渐渐清晰。
“他们在做什么?”少姝满脸不解兼具傻笑。
“这是狐市啊,姑娘。”赵成轻描淡写地说着,随她们进入市集,看出少姝是头一回来,心中多少有些诧异。
“这些摊主都是得道狐仙吗?我怎么瞧着有些面生?”少姝觉得自已就像“刚从南山捉来的圪狸”,见了什么都是一派新鲜好奇。
(刚从南山捉来的圪狸:方言,用以形容某人尚未经见过世面,土包子一样,什么也不懂;圪狸,有一说即花栗鼠。)
“他们啊道行确实尚浅,有些是才刚修得了人形,平日还是在后山的老林深洞中修炼。”玖儿为她释疑,“那些还没得道的狐,仍具兽性,远离尘嚣对他们提升精进是有益的。而已然得道的狐仙,他们坐卧行止与人无异,自然与人们相处会比较方便。至於道行高深的狐仙,那便可随其所好,任他往来了。”
少姝一一记在心头,视线落在首饰摊上,被一朵小巧玲珑的珠花吸引,不觉脱口问道:“请问这件要价几何?”
对面长得伶俐机敏的小姑娘摊开手掌,微笑着伸出了五根手指。
少姝哦一声,去袖中摸出钱袋来。
“你这是做什么?”玖儿笑着阻止。
“买东西,自然要给钱呀!”经她一拦,少姝有点摸不着头脑。
妇人要给女儿买只头花。
玖儿笑得打跌:“谁稀得你的铜板,人家的物件是要用五口精气来换的。”
闻言,少姝石化当场,见摊主小姑娘但笑不语,便知道玖儿所言不差,一时间颇为尴尬;再看旁边的摊位前,还果有人将真气吐出,摊主便麻溜地将所有“收入”悉数纳入一只玉瓶之中,好悬没有惊掉她的大牙。
好半天,她幽幽道:“玖姐姐,虽说梦中修炼避开了豪夺,却仍有巧取的机会呀。”
玖儿忍着笑,正经地摇摇头:“非也,非也。做什么不是要花精力工夫的呢,不耐烦去采料雕琢,不如就在此换来,人世间也多的是以物易物,不过是以我所有,换我所需罢了,称不上‘巧取’。更有些利用迷惑手段来采补自身者,好似走了捷径,投机取巧,伤人性命,终逃不脱天道惩罚。”